卷宗记载语焉不详,只含糊提及“御马监掌印太监林喜,监守自盗,贪墨库银及御马草料折银共计一万三千两,罪证确凿,革职查办,发配慎刑司服苦役”。
卷宗末尾,附有几份模糊不清的“证人”口供和一份潦草的“赃物清单”,落款处盖着当时内府监的印信。
容舒端坐于尚仪局值房内,昏黄的烛火映照着摊开的陈旧卷宗。
她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一行行墨迹清晰的记录,却如同笼罩在迷雾中的蛛网,处处透着诡异与不谐。
她凝神细读,眉头渐渐锁紧。
这桩所谓的御马监“贪墨案”,卷宗记载看似条理分明,定罪清晰,但细究之下,令人疑窦丛生。
首先,便是那“罪证确凿”四字,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卷宗中言之凿凿提及的“赃银”,其具体去向竟如泥牛入海,杳无踪迹。
所谓的“赃物”,也多为“草料折银”这类难以查证的虚数,并无任何具体的、可供追索的实物佐证。
仿佛那被贪墨的巨额银钱,凭空消失在了空气里。
其次,便是那些“关键证人”。
卷宗后附有几份证词,落款是几名御马监的低阶小太监。
然而,当容舒试图在宫中名册中查找这几人时,却发现一个令人心惊的事实——这些提供证词的小太监,在案发后不久,竟都离奇地“病故”或遭遇了“意外身亡”。
死无对证。
这未免太过巧合,巧合得……像是精心安排的灭口。在宫中,这种事情并不罕见。
再次,便是那份作为核心物证的“赃物清单”。
容舒将清单所列物品的数量、价值,与当年御马监库房存档的原始记录逐一比对,立刻发现了巨大的出入。
清单上许多物品的价值被凭空抬高,数量也被夸大。若说这些只是宫中常见的虚报、瞒报,那有些物品根本不在当时的库存记录之内,就无法解释了。
这分明是一份事后仓促拼凑、漏洞百出的伪证。
最后,也是最令她心头凛然的一点——此案爆发的时间节点,太过敏感。
卷宗落款的时间,恰逢周进擢升为秉笔太监不久,正野心勃勃地将手伸向内府监事务的关键时刻。
而当时作为掌印太监的李忠,对御马监这块掌管皇家马匹、草料、器械,油水丰厚的肥肉,也早已虎视眈眈,意欲染指。
这些疑点,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
而当容舒回想起慎刑司掌刑太监那番无意间透露的“林喜是好人”、“看不得腌臜事”的感慨,再结合她在苦役场亲眼所见林喜那虽身处泥淖、却仍存一丝善念的品性时,所有的碎片瞬间拼合,指向一个令人心寒的真相。
林喜,这位昔日的御马监掌印太监,恐怕根本不是什么监守自盗的贪墨之徒。
他是周进与李忠这两条恶龙在争权夺利、瓜分御马监这块肥美油水时,被推出来承受所有罪责的替罪羊。
周进是策划并执行这场构陷的主谋,而李忠,则是默许甚至分得一杯羹的共谋者。
如今,御马监掌印太监的位置,早已被周进的心腹干儿子牢牢占据,便是这场肮脏交易最好的明证。
掌握了初步疑点,容舒并未急于求成。
她知道,仅凭这些,根本无法撼动周进,贸然上报……只怕上峰也会有所顾忌。
她需要一个契机,让这桩冤案暴露在足以与周进抗衡的力量面前。
机会很快来临。
几日后,余皇后在宫中举办赏花宴,邀请各宫嫔妃及部分女官,容舒负责安排宴席礼仪和部分陈设。
初春时节,薄雪初霁。
凤藻宫后苑的梅林正值盛放,红梅似火,白梅如雪,暗香浮动。
皇后余氏兴致颇高,特在梅林暖阁设下赏梅小宴,邀了几位亲近的宗室命妇和宫中女官。
暖阁内炭火融融,茶香袅袅,笑语晏晏,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崔洛仪,凤藻宫掌文书女史,皇后余氏最信任的心腹之一,此刻正侍立在暖阁角落。
她年约三十许,身着素雅的靛青色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沉静端庄。
这位崔女史素以刚直不阿、嫉恶如仇闻名宫中,深得皇后倚重。
此刻,她虽身处暖阁,心思却并未完全沉浸在赏梅的雅趣中,目光不时扫过阁外,留意着是否有紧急文书或事务需要处理。
席间,一位年长的郡王妃提及有些畏寒,崔洛仪立刻会意,低声向皇后告退,亲自去取备用的暖手炉。
她沿着连接暖阁与凤藻宫主殿的回廊快步而行。
回廊两侧,朱漆栏杆外,积雪未消,几株耐寒的绿植点缀其间。
行至回廊中段一处僻静的拐角,此处恰好有一个放置盆栽的花架。
崔洛仪目光扫过,一眼便瞥见花架下方,靠近墙根的阴影处,似乎躺着一卷东西。
她脚步微顿,出于本能,她警惕地环顾四周——回廊空寂,只有远处传来隐约的宴饮声。
她蹲下身,将那卷东西拾起。
入手微凉,是一卷靛蓝色的绢册,质地颇为讲究,并非寻常宫人使用的纸张。
绢册没有题签,展开一看,里面是用清秀工整的小楷誊写的文字,标题赫然是:《宫规疏漏及旧案疑点整理札记》。
崔洛仪心中微动。
宫中女官整理宫规札记本是常事,但如此精致的绢册,又“遗失”在皇后必经的回廊花架下……未免太过蹊跷!
带着一丝疑虑,她借着廊下灯笼的微光,快速浏览起来。
札记前半部分,确实是关于一些宫规细节的疏漏建议,条理清晰,见解独到。
然而,翻到后半部分,崔洛仪的目光骤然凝固。
那上面,清晰罗列着数条关于一桩“御马监旧案”的疑点分析,且每一条疑点,都直指要害,分析鞭辟入里,逻辑严密。
虽未明言“冤案”,但字里行间,无不昭示着此案疑云重重,极有可能是构陷。
崔洛仪的心猛地一沉,握着绢册的手指微微收紧。
御马监旧案,她当然知道。
当年那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最终以林喜获罪、发配慎刑司告终。
宫中虽讳莫如深,但私下里并非没有议论。
她曾隐约听闻,此案牵扯甚广,水深得很。
如今,这卷突然出现的札记,将这陈年旧案的脓疮狠狠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