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皇宫大内,暮春的夕阳透过未央宫高阔的窗棂,将殿内铺陈的锦毯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空气里弥漫着沉水香雍容的气息,却驱不散那份无形的凝重。
柔嘉公主此刻正低眉顺眼地跪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
她已换回了宫中常穿的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宫装,发髻重新梳得一丝不苟,簪着赤金点翠步摇,只是那张明艳的小脸上还带着一丝未散的潮红和不易察觉的兴奋,以及……一点点倔强。
“母后……”她声音带着点撒娇的软糯,偷偷抬眼觑着端坐在凤榻上的余皇后。
余皇后一身明黄凤袍,面容端丽,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岁月的痕迹,只是那双深邃的凤眸此刻正沉沉地落在女儿身上,带着一丝丝微不可察的后怕。
“你还知道回来?”余皇后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珠砸在玉盘上,带着迫人的压力,“胆子愈发大了!堂堂公主,竟敢私自出宫,混迹市井!若被有心人认出,或被宵小所乘,你让母后如何自处?让皇家颜面何存?!”
她越说语气越重,带着真切的怒意。
柔嘉肩膀微微一缩,小嘴瘪了瘪,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带着委屈:“母后……儿臣知错了……儿臣就是、就是在宫里闷得慌,想出去看看……”
“闷得慌?”余皇后冷哼一声,“宫苑千重,何处不能散心?非要溜到那鱼龙混杂的街市上去?再说了,想出宫你不会叫人上奏?母后叫人带你去你外祖家玩,岂不是又清静又有趣?”
“——你可知母后得知你不见时,心中是何等焦灼?!”这半句,余皇后的话中都含了哽咽。
柔嘉见势不妙,抿了抿唇,眼泪率先“啪嗒”掉了下来,落在光滑的锦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母后……儿臣真的知错了……下次不敢了……”
她膝行两步,凑到凤榻边,伸手轻轻拉住余皇后宽大的凤袍袖角,仰着小脸,泪眼婆娑:“母后别生气了,儿臣、儿臣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嘛……”
看着女儿那张梨花带雨、又带着几分娇憨的小脸,余皇后心头那团怒火终究被浓浓的担忧和心疼压了下去。
她叹了口气,伸手将柔嘉拉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侧,掏出丝帕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痕,语气缓和下来:“好了,别哭了。让母后看看,可有伤着?受委屈没有?”
柔嘉立刻破涕为笑,顺势依偎进母亲怀里,小脑袋蹭了蹭:“没有没有!儿臣好着呢!”
她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未散的兴奋:“母后,您猜儿臣今天遇到谁了?”
余皇后看着她那副神采飞扬的模样,心中微动:“哦?遇到谁了?”
“容探花家的妹妹!”柔嘉声音清脆,带着雀跃,“就是那个新科探花容行简的妹妹,叫容妍的,她可厉害了!”
她坐直身体,比划着:“今天北市街有个混蛋调戏卖花的姑娘,我和容妹妹正好路过!容妹妹二话不说就冲上去了!身手可好了!那个混蛋想抓她,被她‘唰’一下拧住胳膊,一脚就踹开了!比宫里教我的那些花拳绣腿强多了!”
她说着,小嘴又不满地嘟了起来:“母后,您让武师傅教我的都是些什么呀?中看不中用!连个小姑娘都打不过!您看!”
她伸出自己白嫩的手腕,上面有一道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痕:“那个混蛋想抓我,我躲慢了那么一点点,就被他指甲刮了一下!要是容妹妹,他连她的衣角都碰不到!”
余皇后听着女儿绘声绘色的描述,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她轻轻点了点柔嘉的额头:“胡闹!堂堂公主,学那些打打杀杀做什么?”
“武师傅教你的是强身健体、仪态端庄的功夫,不是让你去市井斗殴的!再说了,你身边自有侍卫宫人护卫,何须你亲自动手?”
“可是……”柔嘉还想争辩,“侍卫又不能时时刻刻跟着!今天要不是容妹妹……”
“好了!依我看,从一开始就不该叫你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才叫你学野了心思,都是你父皇心软……”
“母后……!”柔嘉不依,扯着余皇后的袖子,又是一阵揉搓。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的通禀:“启禀皇后娘娘,四皇子殿下前来请安。”
“让他进来。”余皇后拍拍女儿的后背叫她坐好,自己也收敛了神色,恢复了几分端庄。
殿门轻启,四皇子裴昱缓步走了进来。
他身量颀长,穿着皇子常服的靛蓝云纹锦袍,面容清秀,气质温润,只是眉眼间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内敛和腼腆。
他走到殿中,对着余皇后恭敬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起来吧。”余皇后看着这个性情柔顺的儿子,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指了指旁边的圈椅:“坐吧。来得正好,你妹妹今日又闯祸了,偷溜出宫,你来说说她!”
裴昱依言坐下,动作轻柔。
他眨了眨眼看向柔嘉,只是笑问道:“妹妹今日出宫了?可还好?”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又端上茶水与点心,他对着她微微颔首示意,那大宫女显然也是习惯了自家皇子这性子,处变不惊地微微屈膝还礼。
柔嘉立刻像找到了靠山,对着哥哥眨眨眼:“好着呢!还认识了个新朋友!是容探花的妹妹,身手可好了!皇兄,你是没看见,她一脚就把那个登徒子踹飞了!比咱们宫里那些只会摆架子的侍卫强多了!”
裴昱认真听着,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妹妹高兴就好。”
他顿了顿,偷偷一瞥母后的表情,似乎觉得该说点什么,清了清嗓子又补充道:“下次……下次若还想出去,多带些侍卫跟着,更稳妥些。”
他自觉自己说得特别好,甚至下意识地看向余皇后:“母后您说是不是?多些人跟着,总归放心些。”
余皇后:“……”
她看着儿子那副温吞水般、毫无锋芒的样子,再看看旁边得了支持神采飞扬、恨不得再溜出去十次的女儿,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