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堂的声名与争议,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荡开,终是惊动了更深的水层。
这一日,天工院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并非武将,也非宦官,而是一位身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的中年文官,在一队王府侍卫的陪同下,径直来到了格物堂外。
彼时,凌云正指导学徒们测算一组滑轮组的省力比例,堂内算盘声、争论声、石墨划过草纸的沙沙声不绝于耳,充满了与寻常学堂截然不同的蓬勃生气。
那文官负手立于堂外,冷眼打量着堂内景象,眉头渐渐锁紧,尤其是看到那两个原本应是读书人、此刻却与匠户混在一起摆弄绳索木块的文人学徒时,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愠怒。
“何人在此喧哗?”郭衡闻讯匆匆赶来,见到来人,脸色微变,连忙上前拱手,“原来是周长史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
周长史?凌云心中一动。燕王府长史周铎,掌管王府文书档案,参赞政务,是典型的文官体系代表,地位清贵,向来与军功勋贵及宦官体系不甚和睦。
周铎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目光却依旧锐利地扫视着格物堂内:“郭参军,此地便是近日营中传闻沸沸扬扬的‘格物堂’?本官奉王爷之命,巡查王府所属各司吏治文书,听闻此处新立,特来一看。”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郭衡心中暗叫不好,连忙道:“正是。此乃王爷特许凌先生所设,旨在培育工械人才,以利军国。”
“哦?凌先生?”周铎的目光终于落在凌云身上,上下打量一番,见他年轻(相对而言)、衣着朴素、还拄着木棍,眼中轻视之色更浓,“便是那位献奇技、得王爷青睐的匠户?果然……年少有为。”
他刻意在“匠户”二字上顿了顿,其意不言自明。
凌云拄棍微微躬身,不卑不亢:“不敢当。凌云愧受王爷信重,唯尽心办事而已。”
“尽心办事自是好的。”周铎踱步走进格物堂,随手拿起一名学徒桌上的图纸,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尺寸标注和奇异的三视图,眉头皱得更深,“只是,本官观此地,不闻圣贤书声,只见匠作之术;不习礼仪文章,尽摆弄些奇巧之物。郭参军,王爷虽有令,然这‘格物’二字,出自《大学》,乃正心诚意、明明德之基业,岂可与这般……百工杂术混为一谈?岂不惹天下士人耻笑,污了王府清誉?”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直指格物堂的合法性与正当性。堂内学徒皆已停下手中之事,紧张地望着这边,那两个文人学徒更是面如土色,深深低下了头。
郭衡额头见汗,试图解释:“周长史容禀,凌先生所授,虽非经义,然于军械制造、国计民生大有裨益,王爷亦……”
“军械制造,自有匠户营规例!”周铎打断他,语气转厉,“国计民生,乃朝廷有司之责!此间所行,分明是标新立异,舍本逐末!更兼僭越名教,妄称‘格物’,实乃败坏学风,蛊惑人心!长此以往,工匠皆弃实技而务虚谈,何人打造军械?文人皆趋奇巧而废诗书,何人治理州县?此风断不可长!”
他一番话,直接将格物堂拔高到了“动摇国本”的程度,帽子扣得极大。这不仅是观念之争,更是权力和话语权的争夺。文官系统本能地警惕任何可能打破现有秩序和他们垄断知识解释权的新事物。
堂内气氛降至冰点。
凌云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绝不能退让。他上前一步,平静地迎上周铎锐利的目光:“周长史之言,凌云不敢苟同。”
“哦?”周铎挑眉,带着一丝讥诮,“你又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唯有几事不明,想请教长史。”凌云语气依旧平稳,“请问长史,王爷大军征战,所耗粮草几何?所行道路几里?所筑营寨几座?所需箭矢甲胄几多?”
周铎一怔,这些具体数字他如何能立刻答出?只得拂袖道:“此等琐碎数目,自有下属吏员核算!”
“琐碎数目?”凌云声音微微提高,“正是这些长史眼中的‘琐碎数目’,决定了大军能否按时出击,能否粮草无虞,能否甲坚刃利!算不清这些数,读再多圣贤书,可能让将士空腹杀敌?可能让朽甲挡箭?”
他不等周铎反驳,继续道:“再请问长史,若遇坚城壕堑,是圣贤书能破之,还是攻城器械能破之?若遇大河水患,是空谈仁义能治之,还是堤坝水利能治之?”
“《大学》云:‘致知在格物’。物之理尚不明,知从何致?德从何明?若匠作之术为‘奇技淫巧’,则神农尝百草、黄帝制舟车、周公作指南车、孔明造木牛流马,岂非皆成了舍本逐末之辈?后世子孙享用其利,却鄙薄其道,岂非数典忘祖?”
凌云词锋犀利,引经据典,竟将周铎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强词夺理!巧言令色!”周铎怒道,“百工之术,岂能与圣贤之道相提并论!尔等在此聚众讲学,所用何书?所授何业?可有章程?可有备案?王府书库典籍,岂可轻易示于匠户之手?此乃违制!”
他终于图穷匕见,直接质疑格物堂的合规性,并试图收回凌云查阅典籍的权力。
郭衡大急:“周长史,此事王爷已有明旨……”
“王爷日理万机,或因一时急需,被巧言所惑!”周铎冷冷道,“本官既掌文书律令,自有规谏之责!此事本官定当具本细奏王爷!在此之间,格物堂一应文书借阅、人员调动,皆需暂缓,待王爷明断!”
这是要直接掐断格物堂的命脉!
就在此时,一个阴柔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堂外传来:“周长史,好大的官威啊。”
马三宝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面色平静,眼神却冷冽如冰。他身后跟着两名按刀而立的小宦官。
周铎脸色微变,拱手道:“马公公何出此言?本官只是依律行事。”
“依律?”马三宝慢悠悠地踱步进来,目光扫过周铎,又看了看凌云和郭衡,“王爷的金口玉言,在周长史这里,成了‘一时急需’、‘被巧言所惑’?咱家倒不知,燕王府里,何时改了这规矩?”
周铎心中一凛,知道刚才的话被马三宝听了去,已是大大不妥,连忙道:“本官绝非此意!只是格物堂之事,牵涉甚广,恐惹物议,坏了王爷名声……”
“王爷的名声,靠的是麾下虎贲之师,靠的是坚甲利刃,靠的是粮草充足!”马三宝声音陡然转厉,“不是靠清谈空议!周长史若真有闲心管这‘物议’,不如去催催军需粮草,为何至今还未足数?为何送往天工院的铁料炭薪,屡屡被克扣拖延?!”
他最后一句话,已是毫不客气的质问!
周铎脸色瞬间煞白。军需后勤系统中,文官体系确实暗中使了不少绊子,这本是心照不宣的争斗,如今被马三宝当着众人面捅破,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马公公!此话从何说起?绝无此事!”周铎强自镇定。
“有无此事,咱家自会查个明白。”马三宝冷哼一声,“至于格物堂,乃王爷亲口所设,一应事宜,皆由王爷钦定。周长史若有疑虑,自可上禀王爷,但在王爷新令之前,此地一切,照旧!谁敢阳奉阴违,咱家认得他,咱家手下的规矩,可不认得他!”
他话语中的威胁之意,赤裸裸毫不掩饰。王府宦官体系的力量,尤其是涉及王爷直接旨意时,绝非一个长史所能正面抗衡。
周铎气得浑身发抖,却知今日已讨不到好处,反而可能引火烧身,只得咬牙道:“好!好!本官这便去面见王爷!告辞!”
说罢,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堂内一片寂静。学徒和工匠们都被这高层的激烈交锋吓住了。
马三宝转向凌云,脸色缓和了些:“凌先生受惊了。些许腐儒迂见,不必放在心上。王爷对先生信任有加,天工院与格物堂,乃军中重地,无人可动摇。所需物事典籍,照常支取,咱家倒要看看,谁敢再伸手!”
“多谢马公公维护。”凌云躬身道谢,心中却无多少喜悦。周铎的出现,代表着一股强大而顽固的保守力量已经注意到了他,并将他视为威胁。今日虽被马三宝暂时压了下去,但矛盾已然公开化,未来的阻力只会更大。
马三宝点点头,又看了一眼那些紧张的学徒,淡淡道:“好生学。王爷和咱家,等着看你们造出更有用的东西。”
说完,便带着人离开了。
经此一闹,格物堂内气氛凝重了许多。凌云看着那些面露忧色的学徒,知道必须说点什么。
“都听到了?也看到了?”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堂内响起,“有人视我等所学为歧途,为威胁。为何?因我等所行,在打破常规,在动摇他们固有的权柄和认知。”
他目光扫过众人:“前进之路,从无坦途。欲得真知,必承其重。今日之困,正说明我等所行之事,触及要害!若人人叫好,反倒是我等碌碌无为了!”
“尔等可惧?”凌云提高声音问道。
学徒们相互看了看,最初的那丝畏惧渐渐被一种混合着愤怒和不屈的情绪取代。
“不惧!”那名年轻铁匠学徒第一个吼道。 “不惧!” “不惧!”
声音由零星变得整齐,最后汇聚成一片坚定的声浪。
“好!”凌云颔首,“那便让他们看看,我等这‘奇技淫巧’,究竟能爆发出何等力量!从今日起,格物堂增设一课:目标——造一座能自行走之车!”
自行走之车?! 学徒们顿时瞪大了眼睛,连郭衡都愣住了。这……这怎么可能?
“非凭人力,亦非畜力。”凌云眼中闪烁着挑战的光芒,“乃借力!借水力、借风力、甚至借火力!此乃格物之大道,亦是釜底抽薪,向那等迂腐之辈证明我等价值之最好方式!”
他没有直接说蒸汽机,那个目标太遥远。但他要引导这些学徒,开始思考如何将自然之力转化为持续的、可控的机械动力。这是工业革命最核心的种子!
挑战极大,甚至可能失败。但唯有如此宏大的目标,才能凝聚人心,冲破桎梏,并将格物堂真正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压力,化为了动力。争议,变成了燃料。
格物堂的灯火,燃烧得更加炽烈了。而那试图扑灭火焰的风,却不知自己正成了助燃的薪柴。
凌云知道,他与这个时代固有秩序的第一次正面碰撞,才刚刚开始。而他的回应,不是辩解,不是妥协,而是——造一辆自己会跑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