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宗的山门,是姜明镜亲手设计的。
三丈高的青玉门楼,没有雕龙画凤,只刻了一株草,叶片低垂,像在打瞌睡。门下弟子每天轮值,腰板挺得笔直,却挡不住那股子“反正宗主在,天塌不了”的懒洋洋气息。
姜明镜就喜欢这股气息。
他躺在竹椅上,账本摊在肚皮,那本破笔记垫在账本底下,像一块发霉的砧板。阳光穿过灵樟,光斑落在他睫毛上,他也不眨,只把账页翻得哗啦啦响——
“本月售出‘合气丹’三万七千瓶,进账上品灵石九万四千二百十一块……
“‘驻颜丹’被合欢宗一次性订走两千瓶,加价三成,爽。”
“山门扩建第三次征地,赔偿周边村落灵米五千石,记账。”
最后一行用朱砂小字批注:
“再扩,就把山脚那口老井也圈进来,省得他们天天骂我喝井水不给钱。”
他伸了个懒腰,袖口滑到肘弯,露出小臂上一道旧疤,像一条死去的蜈蚣。那是金丹期留下的,早就不疼,他却总爱用指腹去摩挲,像确认自己还活着。
“宗主,外头有人求药。”管事柳三轻手轻脚地靠近,声音压得像做贼。
“求就求,嚷什么。”姜明镜把账本盖在脸上,声音闷在纸里,“按老规矩,先验资,再挂号,最后扔山下去。”
“这回……不太一样。”柳三咽了口唾沫,“那姑娘把剑横自己脖子上了,说见不到您,就血溅山门。”
“让她溅。”姜明镜把账本往下拉,露出一只睡眼,“血里含灵力太多,还得弟子擦地,讹她一笔清洁费。”
话虽如此,他还是起身,赤足踩在青石板上,脚底板沾了露水,一路走一路印出浅浅的脚印。
山门外的台阶下,一男一女互相架着,像两根被风吹歪的芦苇。男子面如金纸,胸口一道剑痕从左肩劈到右肋,血痂发黑,却诡异地不再渗血;女子素衣染尘,瞳孔里燃着两簇幽蓝火苗,那是燃烧精血的前兆。
“求青云宗赐一枚‘归元紫命丹’。”女子声音沙哑,却倔强地挺直脊背,“我愿以命换命。”
守门的胖弟子打着哈欠心想这都是第几个了,还以命换命,宗主最烦这种画完饼隔天发达了就灭门销账的家伙了,还特地定了门规,他拦门铜棍往台阶上一杵:“门规第三十七条,衣衫不整、血污蒙面者,不得踏入宗门半步。二位,请回。”
女子指尖一抖,长剑出鞘半寸,蓝光暴涨。胖弟子“哎呦”一声,连人带棍被剑风掀翻,咕噜滚下三阶台阶。护山大阵感应杀机,嗡然亮起,一道青幕凭空落下,像掸灰尘似的,把两人轻轻一扫——
扑通!扑通!
山脚的落叶堆里,男女重叠着摔在一起,男子闷哼,女子喷出一口血,蓝火苗“嗤”地灭了。
姜明镜蹲在门楼飞檐上,手搭凉棚,看得津津有味:“柳三,瞧见没?阵法用的是‘风卷残云’式,落地角度三十七度,比上个月又多旋了半圈,漂亮。”
柳三苦笑:“宗主,再旋就旋进外门弟子饭堂了。”
“那就把饭堂也扩了,不差这点儿钱,对了,殷猎闭关结束没?批公文和看账本还是留给他干吧。”姜明镜拍拍手,跳下飞檐,赤足一点,像片叶子飘到山门外。
“那行,明年也好多招点弟子。”
半盏茶后,山脚官道。
合欢宗宗主花醉棠摇着团扇,裙摆扫过尘土,竟不沾半点尘埃。她弯腰,用扇柄托起女子下巴:“哟,小妹妹,精血燃得这么旺,是想给情郎殉葬?”
女子咬牙,双目赤红。花醉棠“啪”地合上团扇,冲身后招招手:“抬上,一起上山。我正好要问问姜宗主,无情毒有没有得解,顺路。”
她话音未落,官道尽头传来一声剑鸣。背剑少年踏叶而来,黑衣如夜,剑鞘缠破布,每一步却踩得落叶粉碎。
“求忘情药。”少年声音冷,像剑锋刮过铁石,“听说青云宗有。”
于是,四人成行,再次上山。
结果毫无悬念——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这次阵法似乎不耐烦,青幕一闪,四人排成一排,整整齐齐被扔下来,像下饺子,没一会四人又上来了,剑拔弩张的,像是要直接破阵。
姜明镜正巧路过,手里拎着半根黄瓜,一边啃一边对柳三指点:“大门左边,给我修个亭子,要八角重檐,用千年铁梨木,再布个‘玄龟覆地阵’,下次有人闯门,让他们先撞阵,省得总弄脏我台阶。”
柳三赶紧记在小本。
姜明镜这才回头,目光掠过四人,像在菜摊挑萝卜。
“谁先说?”
花醉棠媚笑:“奴家中了无情毒,想活命。”
黑衣少年:“求忘情药,想忘一人。”
女子抱紧男子,声音嘶哑:“我要归元紫命丹,想救命。”
男子艰难抬头,目光穿过散乱发丝,与姜明镜对视。那一瞬,姜明镜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像冰面裂开头发丝细的一道缝,随即被厚雪覆平。
“归元紫命丹,”姜明镜慢悠悠报数,“主药九品紫命参,辅药一百零八味,成丹率三成,市价——上品灵石,二十万。”
女子浑身一颤,二十万,把十个她卖了也凑不出。
“没钱?”姜明镜笑得牙尖嘴利,“那就——”
众人屏息,以为接下来就是“签下奴契、永为牛马”的老套戏码。
姜明镜却忽然大笑,笑声震得山门铜铃哗啦乱响。他一步上前,指尖如电,戳在男子眉心——
“演技不错,可惜账算漏了三处。”
男子脸色骤变。
“第一,你胸口剑伤看似惨烈,却避开心脉,用的是‘回锋留生’手法,自己劈自己,难为你下得去手。”
“第二,你二人被扔下山时,落地角度每次都偏差半尺,看似狼狈,实则暗合‘移星换斗’步,方便借力反弹,随时准备反杀。”
“第三——”
姜明镜弯腰,从男子怀里拈出一粒暗红色丹丸,两指一碾,丹丸化作飞灰,一股甜腻腥气飘散。
“‘迷魂引’,掺了九幽蝠粪,燃之可乱人心智,方便你借机操控我守门弟子。可惜,我宗门弟子心智本来就不高,再乱也乱不到哪去。”
“宗主说你二傻子呢。”
“胡说,明明是说你。”
“别吵了,宗主说的是你俩。”
男子嘶声低吼,瞳孔里闪过一抹诡谲金纹,浑身灵力陡然沸腾,竟欲自爆金丹。
姜明镜“啧”了一声,抬脚一踏。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四肢关节瞬间反折,像折断四根枯枝。男子惨叫未出口,姜明镜已一掌拍在他丹田,金丹之火被生生掐灭。
女子忽然动了。
她松开男子,眼神空洞,像被抽走魂魄,拖起男子残躯,一步一步往山下走。血在土路上拖出暗红长痕,男子嘶吼:“阿青!杀了他!快杀了他!”
女子不答,只拖着他,走进暮色。
不久,山脚传来一声巨响,火光冲天,映得半边山壁发红。
姜明镜负手而立,火光在他瞳仁里跳动,像两盏小小的灯笼。
“自爆双生蛊?”他咂摸了一下,“倒也省事。”
他回头,冲花醉棠与黑衣少年笑眯眯:“两位,生意还做不做?不做别堵门,我要关门打烊。”
花醉棠轻咳:“无情毒……”
“有解,三万灵石,明早来取。”
黑衣少年:“忘情药?”
“有,一千灵石,现货。”
少年愣住:“这么便宜?”
姜明镜摊手:“忘情而已,又不是忘命,成本就一株忘忧草,爱买不买。”
两人交割完毕,各取所需,下山而去。
月上半空,姜明镜独自踱到山脚爆炸处。焦土中央,一缕残魂悠悠荡荡,像将熄未熄的灯芯。他取出一只三寸小鼎,鼎身刻满扭曲人脸,张口一吸,残魂哀鸣,被卷入鼎中。
“留着炼灯芯,凑合用。”
夜已深,青云宗后山禁地。
姜明镜赤足踩在寒泉石板上,脚底被冰得通红。他面前摆着那只异化鼎,鼎盖缝隙透出幽绿微光,映得他脸色惨白。
他却没有炼魂,而是伸手入怀,掏出那本破笔记。
封面焦黄,边角磨得发毛,上头歪歪扭扭一行小字——
《青云宗攻略·第一次修订》
翻开第一页,墨迹新鲜,显然才写不久:
“三月初七,青云宗护山大阵弱点在巽位,风压三十七度,可借力。”
“三月初八,守门胖弟子贪睡,寅时三刻最易混入。”
“三月初九,姜明镜每日黄昏必去山脚转一圈,可设伏。”
“三月十一,备选方案:若前计失败,以自身为饵,诱姜明镜近身,引爆双生蛊,与其同归于尽……”
字迹越到后头越潦草,最后一页被血染透,只勉强辨出一句:
“阿青,当你看到这儿代表我已经失败了,我不是有意想利用你的,也没有算好我们的每一次偶遇,我只是,需要更大的舞台,更强的力量,若我失败,你愿意陪我一起走吗?”
姜明镜静静看完,指腹摩挲血渍,像在读一本旧账,心中想道,这是这个月第五个了。
他忽然笑了,笑声低哑,带着一点点倦意。
“不是哥多细致,”他对自己说,“是哥早就看过草稿,这年头正经人谁写日记啊。”
他抬手,把笔记扔进鼎中。
鼎中残魂似乎感应到什么,剧烈撞击鼎盖,发出“咚咚”闷响。
姜明镜屈指一弹,鼎盖合拢,声音断绝。
他起身,赤足踏过寒泉,水滴顺着脚踝滑进衣摆,一路冰凉。
山风吹开他鬓边散发,他掏出藤木躺椅,静悄悄的躺了上去。
远处,山门铜铃又响,叮叮当当,在夜色里传得很远。
姜明镜没有回头,只抬手挥了挥,像赶一只扰梦的飞蛾。
“晚安,诸位。”
“明天还有账要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