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仓的油灯昏黄,把三人的影子投在堆成山的棉絮上,忽长忽短。张叔磕了磕烟袋锅,火星子在暗里亮了一下,又归于沉寂。“该盘算着泡棉种了。”他的声音混着窗外的风雪声,像从旧棉絮里抖落的暖,“按老规矩,得等雪化透了,取渠边的活水来泡,泡三天,再晾两天,芽才能出得齐。”
麦生往炉膛里添了块柴,松木“噼啪”爆开个火星,映得哑女手里的纺锤转得更欢。她正把白天纺的蓝线缠在线轴上,线轴越绕越粗,像颗慢慢鼓起来的棉桃。听到张叔的话,她忽然停下动作,从墙角拖出个木箱,里面是去年留的棉籽,装在粗布口袋里,沉甸甸的,袋口露出的籽儿黑亮饱满。
“这些籽得先挑一遍。”春杏凑过去,抓起一把棉籽在掌心搓,“把瘪的、破的捡出去,只留圆实的,不然泡的时候容易烂。”她捏起颗特别大的籽,“这颗像个小元宝,准能长出壮苗。”
麦生想起去年挑籽时的笨手笨脚,把不少好籽当成瘪的扔了,还是哑女连夜从垃圾堆里捡回来,一颗颗擦干净重新收好。他接过春杏手里的棉籽,指尖捏着那颗“小元宝”,忽然觉得这黑亮的籽儿里藏着整个春天——藏着芽尖顶破冻土的脆响,藏着新叶舒展的轻颤,藏着花苞初显的娇羞,还有收获时棉絮纷飞的欢喜。
“泡种的水得加些草木灰。”张叔重新装上烟丝,火柴划亮的瞬间,照亮他眼角的皱纹,“去年你俩忘加了,苗出来有点黄,今年可得记着。草木灰是个好东西,既能防菌,又能补肥,比城里买的化肥实在。”
哑女从灶边拎过个陶罐,里面是烧透的草木灰,细得像面粉。她比划着“我筛了三遍”,又指着罐底的细网——是她用竹篾编的小筛子,专门用来筛灰的。麦生接过陶罐,闻着灰里淡淡的烟火气,忽然想起冬前割棉秆时,她蹲在地里捡棉铃壳的样子,原来那时她就开始为开春做准备了。
雪不知何时小了,棉仓外传来“簌簌”的轻响,像棉絮落在地上。春杏往窗外望了望,月亮从云里钻出来,雪地里泛着银白的光,把远处的棉田照得像片平整的白绸。“明儿雪停了,我去把渠边的冰凿开,让活水早点流起来。”她往麦生手里塞了块烤红薯,是炉边煨着的,“你俩明儿啥打算?”
“我去修修犁。”麦生咬着红薯,甜浆顺着嘴角往下淌,“去年翻地时犁尖有点松,得趁雪天修好,开春好用。”他看了眼哑女,“她想去后山割点艾草,晾干了开春能驱虫。”
哑女用力点头,从怀里掏出片干艾草叶,在鼻尖蹭了蹭,眼里的光比油灯还亮。她比划着“艾草要带露水割才香”,又指着墙角的竹篮——篮里已经放着把磨好的镰刀,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光。
张叔看着三人忙活的样子,忽然笑了,烟袋锅里的火星随着他的笑轻轻晃动:“好,好啊……”他没说下去,但眼里的欣慰像泡开的棉籽,慢慢涨满了整个眼眶。麦生忽然明白,这棉仓夜话里说的不只是泡种、修犁、割草,更是把日子的盼头一点点攒起来,像棉絮堆成山,像针脚连成线,等到春天一到,就能把所有的准备都变成实实在在的绿。
油灯渐渐暗下去,添了油重新亮起时,棉仓里弥漫着淡淡的困意。春杏靠在棉堆上打盹,手里还攥着颗棉籽;张叔的烟袋锅已经熄了,头歪在肩上发出轻浅的鼾声;哑女把纺好的线轴摆得整整齐齐,像排小小的士兵;麦生则在清点泡种要用的家什——陶罐、筛子、木盆,一样样擦得干干净净。
“你看这线轴。”哑女忽然碰了碰麦生的胳膊,指着最粗的那个蓝线轴,“够织条围巾了,给张叔。”她又指着稍细的粉线轴,“这条给春杏的孩子。”最后她拿起个最细的红线轴,在麦生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眼里的笑像融化的雪水,漾出圈圈暖。
麦生的脸有点热,把红线轴往她手里塞:“还是你戴好看。”哑女却按住他的手,把线轴塞进他怀里,然后低头继续整理棉籽,耳尖红得像颗熟透的棉桃。
雪彻底停了,棉仓外的月光更亮了,透过窗棂在棉絮上织出张细碎的网。麦生抱着红线轴,听着身边哑女均匀的呼吸,听着春杏偶尔的呓语,听着张叔的鼾声和炉子里柴火的轻响,忽然觉得这棉仓像个温暖的摇篮,装着一仓的棉絮,也装着一冬的安稳,更装着破土而出的春信。
他知道,等天一亮,雪会开始融化,渠水会重新流动,犁会修好,艾草会割回来,棉籽会在加了草木灰的活水里慢慢苏醒。而他和哑女,会像去年、前年那样,手牵着手走进棉田,把一颗颗饱满的籽儿撒进翻松的土地,等着它们在阳光里发芽、长叶、开花、结果,把这棉仓夜花里的盼头,变成满田的绿,满仓的暖,一年又一年,永不消散。
油灯最后跳了跳,终于灭了。棉仓里只剩下月光和雪光,把堆成山的棉絮照得像片温柔的云。在这片云下,所有的等待都在悄悄发酵,所有的希望都在静静生长,像那些即将被泡醒的棉籽,只待一声春的召唤,便会破土而出,把整个世界,染成想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