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敲打着窗棂时,麦生正蹲在棉仓里翻晒最后的棉絮。仓房是用旧木料搭的,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墙角堆着今年收的新棉,像座小小的雪山。他用木耙把棉絮摊开,雪光透过糊着纸的窗棂照进来,在棉絮上投下斑驳的亮斑,像撒了把碎银。
“得趁雪没下大,把这些棉翻一遍。”哑女抱着捆干柴进来,炉子里的火“噼啪”响,映得她脸颊发红。她把柴塞进炉膛,火星子窜上来,燎到她额前的碎发,“张叔刚才来说,村口的老槐树被雪压断了枝,让咱们别出去,免得砸着。”
麦生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棉绒:“知道了。这些棉絮晾透了,就能弹成棉胎,给春杏他们家送两床去,她家孩子今年刚出生,正缺软和的棉絮。”他指着墙角那堆分拣好的棉:“这筐是留着做棉袄的,你看这绒多细,比去年的还好。”
哑女走过来,捡起朵没摘净的棉桃壳,在手里转着玩。她忽然指着仓房梁上的麻绳——那上面串着十几串棉铃,是从最早开花的棉株上摘的,如今干透了,壳子泛着深褐色的光。她比划着:“留着做种子?”
“嗯,”麦生点头,“这几株结桃多,绒又长,明年留着当种棉。”他踩着木梯爬上去,把棉铃串往高处挪了挪,避开屋顶漏下来的雪水,“得挂得高些,潮了就出不了芽。”
棉仓的门被推开,春杏拍着身上的雪进来,怀里抱着个布包:“你们看我带啥了?”她解开包,露出里面几双新纳的布鞋,鞋底纳得密密麻麻,“给你们和张叔做的,雪天穿暖和。”她往棉堆上坐,棉絮“噗”地陷下去,埋到她的膝盖,“这棉可真软,比我家那床旧棉胎强多了。”
“你要是不嫌弃,挑两捆回去弹,”麦生笑着说,“反正咱们的够穿了。”
春杏眼睛一亮:“真的?那我可不客气了。我妈说今年的棉絮看着就厚实,做褥子准舒服。”她伸手抓了把棉絮,往空中一扬,雪光里,棉絮像漫天飞的小雪花,慢悠悠落下来,粘在她的发间,“你俩可真能攒,这一仓棉,够全村做半年棉袄了。”
哑女从墙角拖出个木箱,打开来,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棉线——白的、蓝的、粉的,都是她用弹棉剩下的短绒纺的。她抽出一缕蓝线,在春杏眼前晃了晃,比划着:“织条围巾?”
“好啊!”春杏接过线,摸了摸粗细,“这线纺得匀,比镇上买的还好。等过了雪天,我来跟你学纺线吧,我妈总说我手笨,学不会。”
麦生添了些柴,炉子里的火更旺了,棉仓里渐渐暖起来,棉絮的清香混着柴火气,让人昏昏欲睡。春杏靠在棉堆上,看着哑女用纺锤纺线,线轴转得飞快,白花花的棉絮慢慢抽出细长的线,像从雪地里牵出的银丝。
“说起来,今年收棉的时候,小虎总念叨你俩,”春杏忽然说,“他说当初不该跟麦生抢着割最密的那垄棉,害得你俩多绕了半里地。”她往麦生那边瞅了瞅,“他让我问你,开春一起翻地行不行?他说他来牵牛,不用你俩动手。”
麦生笑了:“跟他还客气啥?去年他不还帮咱们修棉仓的顶了?”他往炉膛里塞了块松木,“这柴还是他昨天劈的,说松木耐烧。”
雪越下越大,棉仓的门被风推得“吱呀”响。哑女起身去关门,门缝里飘进几片雪花,落在她的发上,转眼就化了。她忽然指着窗外,眼里闪着光——雪地里,张叔正拄着拐杖往这边走,手里还拎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布,看不清装的啥。
“张叔来了!”春杏跳起来开门,寒风卷着雪灌进来,棉絮“腾”地扬起一片白。张叔跺着脚上的雪,把篮子往桌上一放:“猜我带啥了?”
掀开布,里面是个粗瓷罐,飘出甜酒的香气。“我让小虎他妈酿的,用今年新收的糯米,给你们暖暖身子。”张叔搓着手,往炉边凑,“这雪下得好,瑞雪兆丰年,明年的棉准能收得更多。”
哑女赶紧找了三个粗瓷碗,张叔给每人倒了半碗甜酒,酒液金黄,浮着层细密的泡沫。麦生抿了口,甜丝丝的暖意从喉咙淌到肚子里,带着点微醺的热。雪光映着棉仓里的一切——堆成山的棉絮,纺了一半的线,墙角的棉种,还有碗里晃动的甜酒,都浸在一片温柔的白里。
“你看这雪,”张叔望着窗外,雪花像棉絮似的往下落,“把地里的虫都冻死,明年就不用费心除虫了。”他喝了口酒,“等雪化了,咱们就把种棉泡上,今年得比去年早播十天,争取赶在雨季前坐桃。”
春杏抢着说:“我来帮忙泡种!我妈说我泡的豆子总发芽快,泡棉种肯定也行。”
哑女笑着点头,往春杏碗里又添了点酒,用纺锤指着麦生,比划着:“他去年泡种时忘了换水,差点臭了。”
麦生挠挠头,也不辩解,只是给张叔的碗满上:“今年我盯着,保证不偷懒。”
雪还在下,棉仓里的火噼啪作响,甜酒的香气混着棉絮的清软,在暖融融的空气里漫开。麦生看着哑女低头纺线的侧影,看着春杏捧着碗笑的样子,看着张叔眯眼喝酒的满足,忽然觉得——这棉仓装的哪只是棉絮,是一整年的收成,是邻里的热乎气,是雪天里捂不住的暖,是来年开春,那片棉田准能长出新绿的盼头。
夜渐深,雪压弯了棉仓的茅草顶,却压不垮这满仓的暖。哑女把纺好的线缠在线轴上,麦生帮着春杏把挑好的棉絮捆好,张叔则在炉边打着盹,嘴角还沾着点甜酒的痕迹。窗外的雪还在下,像无数只温柔的手,轻轻盖在棉仓上,盖在沉睡的村庄上,盖在每个人心里那片等着发芽的棉田上。
麦生知道,等雪化了,这些棉絮会变成棉袄、棉褥,会变成纺车转出来的线,会变成春杏家婴儿床里的软被。而那些挂在梁上的棉铃种,会在温水里醒过来,在翻松的土地里扎根,然后在某个春雨的清晨,顶破泥土,长出新的绿芽——就像这日子,不管雪下得多大,总会等来回暖的那天,总会有新的希望,从旧年的根里,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