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寂，鹿彦祖推开别院的门，带着一身坊市夜风的微凉。院内老树下，薛夜独坐石凳，一壶酒，两盏杯，对月自斟。
“薛师兄？”鹿彦祖微感诧异，“都这个时辰了没睡，怎么还喝上了？”
薛夜转过头来，脸上是鹿彦祖熟悉的笑容，只是今夜这笑容格外通透。
他指了指对面的石凳：“不是在独饮，是在等你。坐。”
鹿彦祖依言坐下，看着桌上那多出来的一只空杯：“师兄怎么知道我这时候回来？”
“坊市酉时末就散了，从那里回来，脚程快些，差不多就是这个时辰。”薛夜执壶为他斟满一杯酒，动作从容，“我酉时三刻就坐在这里了。想着你明日要走，总该好好喝一杯。”
鹿彦祖接过酒杯，那酒是市井最常见的烧刀子，烈而糙，此刻握在手中却别有一番滋味。
薛夜举杯相邀，月光落在他脸上，照得那双眼睛格外清亮：“鹿师弟，这十日相处，师兄看你是个明白人。你道心坚固，资质好，修仙一途定然走得很远！师兄着实羡慕,哈哈！”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笑容洒脱：“等你明日踏上回山之路，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有些酒，再不喝就没机会喝了。来，满饮此杯，当师兄为你践行！”
鹿彦祖心中微动，举杯相和：“师兄厚意，师弟心领。”
两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薛夜放下酒杯，目光悠远：“鹿师弟，你觉得人生像什么？”
不等鹿彦祖回答，薛夜就已放下酒杯，目光悠远：师兄我这一生，说起来，倒也不算平淡。我生在富庶之家，家中经营绸缎生意，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乡绅。自幼衣食无忧，本该安心读书考取功名，可我偏偏不喜仕途，只爱游历山川。十六岁那年，便已走遍五洲十二府，见识过江河潮涌，登临过高山云海。
他的眼神明亮起来，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光：十八岁那年，我在雾山游历，偶遇云雾深处一位白袍老者。他说我身具灵根，虽只是三灵根，却也算有仙缘。那时年轻气盛，只觉得长生逍遥、御剑乘风是何等快意，几乎没怎么犹豫，好在家里还有长兄继承家业，父母虽有不舍，却也由着我去了。便拜别双亲，随师尊上了神鹤宗。
薛夜的语气平和，带着对往事的追忆，初入山门时，我修为进境奇快，不过三年便突破到炼气八层，远远甩开同期入门的弟子。师尊曾说，我虽非天纵奇才，但心性通透，筑基有望。
说到这里，他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可惜，天意弄人。一次下山历练，我遭遇魔修斗法。那一战，我虽斩下魔修头颅，却也身负重伤，道基受损。回到宗门后，修为不进反退，任凭师尊如何相助，也难挽颓势。
他摊开手掌，月光下那双手依然稳健，却已不复当年握剑时的锋芒：如今修为已退至炼气六层，筑基无望，仙路断绝。我心灰意冷之下，辞别师尊，接下这嘉元城驻地执事一职，一待就是十余年。这些年，我愧对师尊栽培，始终不敢回宗见他老人家。
薛夜的语气忽然轻松起来：既然仙途无望，我便索性逍遥度日，留恋这人间富贵。数年前，我从万花楼醉酒而归，途经王娘子家，正遇她亡夫族中子弟逼迫。我一时兴起出手相助，就此结下这段缘分。
他看向鹿彦祖，眼神温暖：直到师弟到来，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当初自己的影子，那份锐气，那份执着，令我仿佛又活回了当初之志。
薛夜忽然正色道：望师弟勿忘初心，切莫懈怠。修仙一途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在你离开前，师兄有事要托付于你。
鹿彦祖肃然道：师兄但说无妨，只要在师弟能力范围内，定当尽力。
薛夜点头：多年前我曾回家探望，父母虽已垂垂老矣，但身体康健。长兄儿孙满堂，家中无甚遗憾。唯独愧见师尊...此次回山，望师弟往龙首峰，替我给师尊带句话。
他沉默片刻，眼中泛起复杂的神色：就说...不孝弟子薛夜，这些年来无一日不思念师尊教诲。当年少年意气，总以为来日方长，如今方知师徒缘分珍贵。弟子虽道途断绝，却始终记得师尊说过道在人心，不在修为。这些年在嘉元城，弟子不敢说证道有成，但求无愧于心。望师尊保重仙体，勿以为念。
鹿彦祖郑重应下：师兄放心，此话我一定带到。
薛夜欣慰一笑，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储物袋推到鹿彦祖面前：这里面是我这些年来积攒的灵石、丹药，还有一些平生收藏。如今于我已是无用，就送给师弟了。
鹿彦祖哪里敢收，立即推拒：这礼太重，师弟不能收！
师弟莫急。薛夜按住他的手，听我说完。我虽年不过四十，但道基已毁，修为最多维持在炼气六层。这些资源于我早已无用，与其浪费，不如赠你，让你少走些弯路。
他眼中闪过温暖的光：况且，等你走后，我就要择日迎娶王家娘子。待宗门派人接手执事一职，我便带她离开嘉元城，回江南老家定居。从此不问仙事，只做个寻常富家翁。你若再来嘉元城，怕是见不到我了。
鹿彦祖先是一愣，随即欣喜道：恭喜师兄！终于想通了！王娘子人确实好，虽是凡人，但只要师兄喜欢最重要。他忽然想到什么，不过师兄为何选择离开嘉元城？
薛夜微微一笑：这里终究是修仙之地，我与王娘子既然决定过寻常日子，就该彻底离开这是非之地。老家有祖宅良田，足够我们安度余生。
他指着储物袋：这里面有两枚秘术玉简，其一可隐去自身修为，非结丹后期不能看破虚实。另有千面之术，都是当年斩杀魔修所获。此术只需炼气四层便可修炼，非是幻术或遮掩之术，而是真正改变面目肉身之法。师弟，这样的好东西，难道不心动？
鹿彦祖听得心动，却仍有顾虑：心动是自然，只是...
薛夜打断他：收下吧。这不仅是一些资源，更是一个师兄对师弟的期望。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深远，鹿师弟，那日坊市灵草铺子师兄睡着之事恐怕不是偶然吧？
鹿彦祖心里咯噔一下，正欲说点什么，薛夜已经打断：“师弟放心，每个人都有秘密，师兄不会深究！那女掌柜与你的关系我也猜到十之八九，此番下山，或许与那女掌柜有所关联吧？无妨，无妨，能让我这炼气六层修为顷刻入幻梦之境，那女掌柜修为至少筑基中期以上，师弟你运到不错，然......修仙之路漫长，纵然有高手庇佑，你仍会遇到无数艰难险阻。但只要你始终保持这份初心，定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薛夜的声音温和而有力，这些资源，就当是师兄为你添的一份助力，让你在前行的路上，能少一些坎坷，多一些把握。
他举杯轻笑：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道路。我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但你的路，才刚刚开始。带着师兄的这份心意，去闯荡吧。去看看那些我未曾见过的风景，去达到那些我无法企及的高度。
鹿彦祖望着薛夜，只见月光下的师兄眼中满是真诚的祝福，那是一种超脱了个人得失的大度，一种真正为他人着想的情怀。
他忽然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次赠予，更是一种传承，一种寄托。
师弟，人生无常，有聚有散。薛夜举杯，目光深远，明日要用的传送阵我已嵌好灵石，师弟只需以宗门引气诀引动自会激发，师兄就不送你了。
薛夜最后看向鹿彦祖，眼神清澈而坚定：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师弟，帮师兄去看看，那未来的仙路，究竟是何等风光！记住，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对得起自己的本心。
月光下，两个酒杯再次相碰。
这一次，杯中盛的不仅是酒，更是一个断途者对着后来人的全部期望，是一段仙缘的结束，也是另一段传奇的开始。
鹿彦祖握紧手中的储物袋，感受着其中沉甸甸的分量。
师兄放心。鹿彦祖一字一句道，师弟定不负所托。他日若有所成，必不忘师兄今日教诲。
薛夜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格外明亮，仿佛这些年的阴霾都在这一刻消散。
他起身拍了拍鹿彦祖的肩，转身离开别院，再没有回头。
夜风拂过，老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鹿彦祖独自坐在石凳上，看着薛夜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这一夜，他学到了比任何功法都要珍贵的东西——关于修仙路的坚持，关于人生的取舍，关于放下的智慧。
明日，他将踏上归途，带着这份领悟，继续他的修仙之路。
而薛夜，也将开始他新的人生。
仙路漫漫，各有前程。
但这一夜的教诲，将永远铭刻在鹿彦祖的心中，成为他道心上最坚实的基石。在未来的岁月里，每当他遇到艰难抉择时，都会想起这个月色清朗的夜晚，想起薛师兄那豁达的笑容，那无私的赠予，还有那句意味深长的嘱咐：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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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光微熹，薄雾尚未完全散去。
鹿彦祖站在别院后院那座刻画着繁复符文的小型传送阵中，目光扫过阵法的九个角落。
果然如薛夜所言，每个凹槽中都镶嵌着一枚散发着柔和光芒的中品灵石，灵气充盈，确保传送过程万无一失。
他心中不由再次感念薛师兄的周到。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因即将返回宗门而产生的些微波澜，鹿彦祖凝神静气，运转起神鹤宗的引气诀。
精纯的灵力自丹田涌出，顺着经脉流转，最终小心翼翼地探向脚下的传送阵纹。
“嗡——”
仿佛沉睡的巨兽被唤醒，传送阵上的符文次第亮起，由内而外，迅速连成一片。
柔和的白光起初只是覆盖住阵盘，旋即光芒大盛，冲天而起，将鹿彦祖的身影彻底吞没。
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空间扭曲的奇异质感，周围的景物在光芒中开始扭曲模糊，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
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仿佛整个天地都在旋转挤压。
鹿彦祖紧闭双眼，全力稳定心神，抵抗着这种跨越空间带来的不适。
根据薛夜所说，这种短距离定点传送，过程约需三息。
一息、两息、三息！
就在鹿彦祖感觉几乎要支撑不住时，那剧烈的空间变换感戛然而止，脚下一实，已然踏在了坚硬的石质地面上。
周身那夺目的光华也如潮水般退去。
他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和头脑中残留的晕眩，勉强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宏伟而空旷的大殿。
殿宇高阔，由数人合抱的粗大石柱支撑，穹顶之上竟然是空的。空气中所蕴含的天地灵气，远比嘉元城要浓郁精纯数倍，只是深深吸上一口，便觉神清气爽，连传送带来的不适都缓解了几分。
这里，正是神鹤宗内部专门用于短距离传送的内务堂之一。
此刻，大殿内并非空无一人。不远处，另有几座形制相仿的传送阵静静矗立，偶尔也有灵光闪烁，显现出其他从各处驻地返回的弟子身影。一些身着神鹤宗灰白服饰的男女弟子，正三三两两穿行殿中，或步履匆匆，或低声交谈。
鹿彦祖的突然出现，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他面生，且是从最近的“嘉元城”传送阵中走出，自然引起了一些同门的注意和低声议论。
“咦？是从嘉元城回来的？那边不是薛师兄在驻守吗？”
“此人面生得很，看样子是新入内门的师弟？”
“炼气五层？这修为去嘉元城那地方，怕是历练的吧？”
“看他样子，传送的后遗症还没缓过来呢……”
这些议论声虽小，但以修士的耳力，鹿彦祖还是隐约听到了一些。他并未在意，只是默默运转灵力，加速平复体内翻腾的气血和灵息，同时目光快速而谨慎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环境。
待晕眩感基本消失，脚步也站稳后，他正准备迈步离开传送阵范围，一名身着执事服饰，气质清冷的女子便已走了过来。
这女子看起来二十七八的年纪，面容姣好，神情却颇为严肃，周身散发着属于筑基期修士的灵压，虽未刻意释放，也足以让炼气期弟子感到压力。
“你是从嘉元城驻地返回的弟子？”女子声音平静无波，例行公事般地询问道。
鹿彦祖不敢怠慢，连忙上前一步，恭敬地躬身行礼，执弟子礼：“外门弟子鹿亦凡，见过师叔。弟子奉命前往嘉元城轮值，今日期满返回。受驻地执事薛夜师兄之托，已将本次需上缴的宗门物资带回。”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储物袋，双手奉上。
这个储物袋里装的是嘉元城驻地这段时间收集的一些特产灵材、矿产以及部分灵石税收，是薛夜提前交给他，让他带回宗门交割的。
那筑基女执事显然早已接到相关传讯，对此并不意外。
她微微颔首，接过储物袋，神识探入其中，快速清点起来。
鹿彦祖垂手静立一旁，心中并无担忧。
薛夜做事极为稳妥，物资数量早已核对清楚，绝不会出错。
他趁此机会，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宗门内与嘉元城的巨大差异。不仅仅是灵气的浓度，还有一种沉淀了无数岁月的宗门气韵，以及周围同门身上普遍更强的修为波动，都无声地提醒着他，这里才是修仙的真正舞台。
片刻之后，女执事收回神识，将储物袋收起，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公事公办地点了点头：“物资无误。你的任务已完成，可以离开了。回归后，记得先去外事堂更新名录，交割任务凭证。”
“是，多谢师叔提醒。弟子告退。”鹿彦祖再次躬身行礼，态度谦恭有礼。
女执事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大殿另一侧，那里似乎是她处理事务的位置。
鹿彦祖这才直起身，轻轻吁了口气。
与筑基期修士对话，哪怕对方没有刻意施压，那股无形的境界差距也让他不敢有丝毫放松。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缓步朝着记忆中来时的大门方向走去。
沿途，依旧能感受到一些好奇或审视的目光，但他均目不斜视，步伐沉稳。脑海中，却不自觉地回想起昨夜与薛夜对酌的情景，想起薛师兄那豁达中带着一丝落寞的笑容，想起那句沉甸甸的“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更想起那个薛夜的赠送储物袋。
那里面的灵石、丹药，尤其是那两枚记载着隐匿修为和改换容貌的秘术玉简，价值非凡，更承载着薛夜未尽仙路的期望与祝福。
这份情谊，太重了。
“薛师兄，愿你此此归家，与王娘子举案齐眉，平安喜乐，逍遥度余生。”鹿彦祖在心中默默祝福，“你的嘱托，我定会完成。龙首峰，我会去的。”
同时，他也想起了薛夜看似随意，实则意味深长提到的“女掌柜”。
薛师兄显然猜到了什么，但他选择了点到即止，并将可能用到的保命秘术赠予自己。这份维护之意，鹿彦祖感念于心。
“狐媚子……”他心中默念这个称呼，思绪有些复杂。
她的存在，确实是他目前最大的秘密和倚仗之一。
薛师兄的提醒不无道理，纵然有高手庇佑，自身强大才是根本。
接下来的宗门大比，必须全力以赴！
思忖间，他已踏出了迎仙殿高大宽阔的门槛。
门外，是天光彻底放亮的神鹤宗内景。
但见峰峦叠翠，云雾缭绕其间，无数亭台楼阁、宫殿院落依山而建，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
一道道剑光或御风身影，在各峰之间穿梭往来，划破长空，留下道道灵光轨迹。
仙鹤清唳，灵猿长啸，更有浓郁到几乎化不开的天地灵气扑面而来，深吸一口，便觉周身毛孔都舒张开来，体内灵力运转都加快了一丝。
好一派仙家气象！远非嘉元城那等凡俗之地可比。
对比嘉元城的世俗与喧嚣，宗门内的宁静磅礴与无处不在的道韵，让鹿彦祖瞬间有了一种游子归家般的安心感，同时也更清晰地感受到了肩上的压力。
在这里，天才辈出，竞争激烈，想要脱颖而出，获得更多的资源与重视，绝非易事。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外事堂所在的区域迈步走去。
当务之急，是先去交割任务，更新名录，让自己此番嘉元城之行彻底画上句号。然后，便是去龙首峰，完成薛师兄的嘱托。
脚步踏在通往主峰的青石台阶上，坚实而有力。
鹿彦祖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明亮，嘉元城的十日，是历练，是积累，也更像是一次心灵的洗礼。薛夜师兄用他的人生选择，为他上了生动的一课。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
然，心之所向，素履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