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里静得过分。
像是这场意外的大火,把所有能发出声音的东西都一并烧空了,只剩下几缕不甘心的风,从那扇破掉的窗缝里钻进来,卷起墙角几张焦黑的画稿,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有谁,正趁着夜色,在纸上偷偷写着什么。
思琪还蹲在那幅画前,食指停在那个小男孩的身上。
时川和砚雪下意识地又靠得更近了些。三个人的影子,在被烟熏黑的墙壁上轻轻地叠在了一起,连呼吸都刻意压得很浅,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惊动了画里某个沉睡已久的东西。
“你们发现了吗……”
思琪的声音不大,像一粒石子投入深井,带着一点难以捉摸的、沉下去的情绪,“这个小男孩……他脖子上戴着一个虎头护身符。”
她话音刚落,砚雪眨了眨眼,本能地俯身凑得更近。在手机那束微弱的光柱下,画布上那个小小的、只占了不到一指甲盖的护身符,被映得格外清晰,像一个被藏了很久很久的暗号。
时川也跟着凑近。
刚开始,他只觉得那个图案有点莫名的眼熟。可越看,胸口那腔热血,就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一圈一圈地、慢慢拽紧了。
那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形状。
线条有些简陋,却透着一股笨拙的可爱。虎头的两只耳朵画得圆圆的,嘴巴咧着,像是随时会从那片褪了色的颜料里跳出来,蹭他一下。
时川的背脊瞬间窜起一股凉意。冷汗顺着他的后颈,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连指尖都变得冰凉,像是刚从深冬的湖水里捞出来一样。
思琪没有给他留下任何闪躲的退路。
她转过头,在那片昏暗中,直直地盯着他,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准确地切了进来:“时川,这个护身符……你也有一个,对吧?”
那一刻,时川感觉自己像是踩空了最后一级台阶。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人从脑后猛地推了他一把,整个人直直地往下掉,掉进一个黑得看不见底的、幽深的井口。四周所有的声音,全都被那片浓稠的黑暗裹住了,他听不见,也喊不出来。
那只虎头护身符,确确实实已经在他身边待了很多很多年了。从他有记忆开始,就伴着他从小学一路到大学,换了无数个钥匙扣,却从没舍得换掉过它。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被他视作寻常的小挂件,竟然会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把他和这幅画,和这场大火,和这个谜一般的夜晚,牢牢地连在了一起。
“时川……会不会……你就是画里的这个小男孩?”
思琪这句话落下来的时候,周围的风都好像忽然安静了,像是谁在屋顶上按住了翻腾的云,让夜色在一瞬间,又沉下了一层。
时川的喉咙里滚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
“我……我不知道……”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呼吸全乱了,视线再也不敢去碰画上那个笑得天真无邪的小男孩,“这个虎头护身符……它的确,一直在我身边……”
砚雪下意识地抬起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她的掌心带着一点干燥的暖意,像是在努力地,想帮他把那些快要被风吹散的理智,重新捂回来。
“没事的,时川……你别害怕……”
时川抿了抿唇,声音低得像是在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小时候的事……我真的记不清了……从我有记忆开始……这个护身符就一直在我口袋里,换过书包,换过钥匙,但它从来没丢过……”
他说着,抬起头,看向思琪,眼神里带着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近乎脆弱的恳求:“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会发现这些……你……你到底是谁?”
思琪没有急着回答。她只是缓缓地,在画布上挪动着自己的指尖。
“我一直都对自己的身世很好奇,”她的语调依旧平静,却像是在把一扇锁了很多年的、沉重的门,缓缓推开一道缝隙,“直到我第一次看到这幅画……这里面,有一个小女孩,跟我很像。”
“哪个?”砚雪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她的视线,紧紧追着思琪的指尖,像是被那根手指牵着呼吸在走。
“这个。”
思琪的手指,停在了画面左下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那是个同样坐在湖边的小女孩,笑得很傻,软软的头发散在肩上。她的左边小腿上,贴着一块卡通狗爪形状的绷带。那图案滑稽又可爱,像是谁为了哄住她刚刚哭过的眼泪,临时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小玩意儿。
“这个狗爪绷带……”
思琪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的背包侧袋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洗得有些发白的布袋。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的宝贝。
布袋里露出来的那截绷带,已经旧得微微发黄了,可那只印在上面的、憨态可掬的卡通狗爪,却和画里那个小女孩腿上的那块,一模一样。
连图案歪斜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一瞬间,屋子里的气流像是被什么极冷的东西冲刷而过。时川和砚雪同时屏住了呼吸,连脚下踩着的那些焦黑地板,都像是跟着轻轻晃动了一下。
砚雪倒吸了一口凉气,瞳孔微微放大,她几乎是低声在自言自语:“……天啊……这怎么可能……”
思琪没有再说话。她只是低着头,看着那块小小的、陈旧的布料,指腹轻轻地蹭过狗爪的边缘。像是隔着十几年的、厚厚的尘土,去触摸那些曾经没能好好抓住的、丢失了的过往。
外面,远远地传来一声风刮过旧铁皮时发出的尖锐声响,像是一把钝刀子,在无边的黑暗里用力地划过。
小屋里,却静得近乎窒息。
只有那幅画,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画上的湖面干净得像一面从未破碎过的镜子,把十二个孩子的笑影,都牢牢地刻进了这间破败的小房子里。
像是一场迟到了太久、却谁也躲不开的,悄无声息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