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的雨，终于停了。
雨水洗过的焦土，泛着深沉的暗色，几株顽强的嫩绿从裂缝中探出，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天光挣扎着穿透稀薄的魔云，投下斑驳的光柱，照亮升腾的水汽，也照亮废墟间无声忙碌的、寥寥无几的身影。
幸存者们利用残存的法力，或搬运巨石清理出小块平地，或合力撑起简易的遮风屏障，或默默收敛着同伴残缺的尸身。
无人喧哗，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偶尔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低语。
悲伤依旧沉重，但求生的本能，以及对“之后该如何”的茫然，驱使着他们行动。
这片位于原灵山边缘、相对完整的平台，成了临时的聚集地。
残存的力量，自发地汇聚于此。
仙神、妖族、人族修士、幽冥鬼仙……曾经壁垒分明的各方势力，此刻混杂一处，彼此间仍保持着警惕的距离，但昔日你死我活的敌意，似乎也被那场共同的浩劫与巨大的损失冲淡了许多。
只是，一种更深沉的不安，在沉默中弥漫。
旧秩序，已随着玉帝、如来的陨落，随着天庭的崩塌、灵山的覆灭，彻底成为了过去。
权力，出现了巨大的真空。
谁主沉浮？是三界亟待解答的问题。
若不能尽快确立新的秩序，残余的势力为了争夺资源、地盘，为了贯彻各自的理念，内乱的烽火恐怕会比魔劫更加惨烈地燃遍这满目疮痍的天地。
平台中央，一块较为平坦的巨岩上，悟空盘膝而坐。
他依旧闭着双目，脸色苍白，气息内敛，仿佛仍在深度调息，恢复着几乎耗尽的本源。
混沌棒横于膝上，古朴无华。
但没有任何人敢靠近他周身十丈之内。那并非刻意散发的威压，而是一种生命层次上的天然隔绝，仿佛他所在的那片空间，自成一方混沌，令人望而生畏，心生敬畏。
猪八戒拄着钉耙，守在不远处，一双猪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聚集起来的、心思各异的各方代表，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威胁性的哼声。
秩序真空，内乱隐忧。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逝。
聚集而来的各方代表越来越多，窃窃私语声开始响起，目光不时瞟向中央那块巨岩，以及岩上那道沉默的身影。不安在发酵。
终于，一位身着破损星官袍服、气息萎靡的老者，在几位同样伤痕累累的天将簇拥下，越众而出。
他先是朝着悟空所在的方向深深一揖，然后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开口道：“大圣……如今浩劫初定，百废待兴，然三界无主，法则紊乱，长此以往，恐生祸乱。不知大圣……有何章程？”
他问得谨慎，却代表了在场几乎所有仙神的心思。
悟空如今是明面上唯一踏入混沌境的存在，实力冠绝三界，他的态度，至关重要。是重建天庭？还是……
紧接着，一位现出部分本体、羽毛焦黑、眼神锐利的妖圣也站了出来，声音粗豪：“猴子！俺老……我等妖族此次也死伤惨重，出力不少！
往日天庭诸多规矩，压得俺们喘不过气，如今既然旧秩序已崩，也该有个新说法了！”
他身后，几位妖王低声附和，目光灼灼。
另一边，几位来自幽冥地府、鬼气森森但同样气息不稳的阎罗判官，也阴恻恻地开口：“轮回秩序受创，万灵归宿混乱，此乃动摇三界根基之事，亟需解决。还望大圣明示。”
人族修士的代表，几位道袍染血、仙风道骨不再的老道，则更关心生灵涂炭的人间：“大圣，凡间王朝崩塌，妖魔乘隙作乱，百姓流离失所，亟待安抚与秩序……”
各方诉求，各不相同，甚至彼此冲突。平台上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一道道目光，或期待，或试探，或隐含不满，尽数聚焦于悟空身上。
压力，无形却巨大。
猪八戒握紧了钉耙，额角见汗。
他知道，一个处理不好，刚刚平息了外魔的灵山，立刻就会成为内战的导火索。
各方博弈，暗藏机锋。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寂静即将被打破的刹那，悟空，缓缓睁开了眼睛。
眸中混沌之色流转，深邃平静，不见喜怒。
他没有看那出声询问的星官，没有看那桀骜的妖圣，也没有看阴沉的阎罗或忧心的老道。
他的目光，平淡地扫过全场，掠过每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掠过他们眼中的期盼、焦虑、野心与不安。
他的目光，仿佛带着千钧重压，所过之处，所有的窃窃私语瞬间消失，连呼吸都为之一滞。
就连那最为桀骜的妖圣，在对上那目光的瞬间，也不自觉地微微低下了头。
绝对的寂静，再次降临。
悟空没有起身，依旧盘坐。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混沌初开的第一记道音，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生灵的心神深处，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奇异地抚平了那躁动的不安。
“旧序已逝，当立新章。”
短短六字，定下了基调。不是重建，是创立。
他顿了顿，继续道，声音依旧平稳：“三界非一族一界之三界，乃万灵共存之三界。
往日天庭统御，灵山超然，虽有秩序，亦有僵化隔阂之弊，方有今日之劫难反思。”
此言一出，仙神们脸色微变，妖族和幽冥代表则眼神一亮。
“故而，”
悟空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吾意，不再设唯一至尊，不立绝对权威。”
哗——！
尽管被他气势所慑，下方还是忍不住响起一片低低的哗然。
不设至尊？那由谁来统御三界？难道要回到上古蛮荒，弱肉强食？
悟空抬手，虚虚一按。
所有的杂音立刻平息。
“当立——「三界议会」。”
议会？这个词对许多存在而言，颇为陌生。
“仙、人、妖、幽冥，乃至草木精怪，万族万灵，凡有灵智者，皆可依其族群规模、实力贡献，推举代表，入此议会。”
悟空缓缓阐述，“议会驻地，不设于九天，不落于九幽，当另寻中立之地，共商三界大事。”
“议会之权责，在于协理三界纷争，制定通行纲常，调配劫后资源，引导文明前行。
具体细则，由尔等代表，自行商议拟定。”
“其核心，”
悟空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直指大道本源的韵味，“在于「动态平衡」与「文明自决」！”
“万族共生，相互制衡，而非一家独大，此为动态平衡。
各族内部事务，由其自行决断，议会不予干涉，除非危及三界存续根本，此为文明自决。”
这个构想，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各方代表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完全颠覆了过往亿万年来的认知！不再是自上而下的统治，而是……共商共治？
仙神们面面相觑，失去了至高权柄，他们有些不适应，但想到悟空的绝对实力和如今天庭的现状，又不得不沉默。
妖族、幽冥、人族修士代表，则大多露出思索，甚至兴奋的神色。
这似乎……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自主与地位！
“当然，”
悟空话锋一转，膝上的混沌棒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鸣，一股浩瀚无边、却又引而不发的混沌道韵，如同沉睡的巨龙，微微睁开了眼帘，瞬间笼罩了整个平台，让所有生灵灵魂战栗，生不出丝毫反抗之心。
“此议会之决议，此新秩序之纲常，需以「混沌意志·众生契约」为凭。”
他目光如电，扫视众生：“此契约，非强迫，乃共识。
吾以混沌境为证，以此棒为凭。遵此契约，护此平衡者，三界共尊。
违逆此约，破坏平衡，妄动干戈者……”
他没有说下去。
但那股冰冷的、足以令星辰寂灭、让万物归墟的杀意，已然说明了一切。
他的绝对实力，并非用来统治，而是用来……维护这份由众生共同达成的“契约”！
是悬于所有势力头顶的、最终的保障与利剑！
实力为凭，平衡初定。
平台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各方代表都在急速地消化着这石破天惊的构想，权衡着其中的利弊与……那不容置疑的武力保障。
最终，那位最先开口的老星官，再次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也有了然的释然：“谨遵大圣法旨……我等，无异议。”
“妖族，无异议！”
那妖圣瓮声瓮气地吼道，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幽冥，无异议。”
“人族，无异议。”
……
一道道声音，或快或慢，或情愿或不情愿，但最终都汇聚成了共识。
新的秩序雏形，就在这片灵山的废墟之上，在这位以绝对实力奠定规则、却又主动限制自身权力的混沌主宰手中，初步奠定。
悟空看着下方达成初步共识的各方代表，眼中没有任何得意，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与疲惫。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未来的路，漫长而艰难。
但他已种下种子。
他缓缓起身，手持混沌棒，一步踏出，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道平静的声音在平台回荡：
“细节，尔等自决。百年后，于新立议会之地，再议。”
光影散去，压力骤减。
平台上的各方代表，互相看了看，眼神复杂，却也不再如最初那般充满隔阂与敌意。
一种微妙的、基于新规则下的博弈与协作，已然开始。
猪八戒看着悟空消失的地方，又看了看开始三三两两聚拢、低声商议起来的各方代表，挠了挠头，扛起钉耙。
“娘的……议会？听起来比打架还麻烦……”
他嘟囔着，却也走向了那群正在激烈比划着什么的妖圣们。
废墟之上，新秩序的幼苗，在残阳与微光的交织下，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