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四年三月廿三，盛京的晨雾还没散，豪格就揣着颗忐忑的心往皇宫赶。昨儿个从宫里出来，就听府里的下人说，清宁宫的太医们个个愁眉苦脸，连给陛下煎的药都换了方子，说是“肺疾犯得厉害，怕是熬不过这几日了”。他一路催着马，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宁远战败时父皇的斥责，一会儿又念着母妃临终前让他好好辅佐父皇的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宫门口。
守门的侍卫见是他，没敢拦，只是低声道：“贝勒爷，陛下刚喝了药，睡下没多久，李公公在里面守着呢。”
豪格点点头，放轻脚步往里走。清宁宫暖阁里静悄悄的，只闻得药味弥漫，皇太极躺在软榻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白得像张纸，连呼吸都带着气弱的喘息。李进忠见他进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却被皇太极察觉了动静，缓缓睁开眼。
“是……豪格吗？”皇太极的声音细若蚊蚋，得凑到跟前才能听清。
豪格赶紧上前，蹲在榻边，握住父皇冰凉的手：“父皇，是儿臣。您感觉怎么样？太医怎么说？”
皇太极咳了两声，李进忠连忙递上帕子，帕角沾了点淡淡的血丝。豪格看在眼里，心里一揪，眼圈就红了：“父皇，您可不能有事啊，攻锦的事还等着您拿主意呢！”
“攻锦……”皇太极喘了口气，眼神似明似暗地扫过豪格的脸，见他满眼焦急，不似作伪，心里稍稍放下些，“锦……锦州的事，你不用急。朕……朕怕是没力气管了。你记住，到了前线，多听你代善二伯和济尔哈朗的调度，别……别再像宁远那样，不听劝。”
“儿臣记住了！”豪格用力点头，“儿臣一定好好打，拿下锦州给您报喜，您一定要好好养病！”
皇太极微微颔首，又闭上眼，声音更轻了：“你……你先回去吧，让朕歇歇。攻锦的粮草，朕已让索尼去备了，不会亏了正黄旗的兄弟们。”
豪格还想说什么，见父皇气息又弱了下去，只好起身躬身：“儿臣告退，父皇保重。”他退到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见皇太极似乎真的睡熟了，才轻轻带上门，心里又酸又沉——他总觉得父皇这次的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重。
豪格刚走，皇太极就睁开了眼，眼神里哪里还有半分虚弱。李进忠凑上前：“陛下，您看豪格贝勒……”
“他没疑心。”皇太极声音恢复了几分气力，“这孩子，还是太实诚。你继续按之前的吩咐，让宫里的人把‘遗诏初稿’的事透出去，就说朕打算把镶蓝旗的三个牛录划给正黄旗，给豪格做后盾。”
“奴才明白！”李进忠躬身应道，转身悄悄退了出去。
消息像长了翅膀，不到半天就飘进了阿敏府。阿敏正和穆克谭、顾三台在书房喝酒，听得下人来报，“宫里传出来的，说陛下在拟遗诏，要把咱们镶蓝旗的三个牛录拨给正黄旗，给豪格当兵马”，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砸在桌上，酒洒了满桌。
“好个皇太极！”阿敏气得脸都青了，拍着桌子站起来，“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之前让豪格总领前军，现在又想拆我的镶蓝旗，这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啊！”
穆克谭也急了：“贝勒爷，这可不能忍！三个牛录就是三千兵马，没了这些人，镶蓝旗的元气就伤了，以后咱们在宗室里更没地位了！”
顾三台附和：“是啊贝勒爷，皇太极这是趁他还有口气，替豪格扫清障碍呢！等他一死，豪格继位，第一个就得收拾咱们！”
正说着，府外传来脚步声，巴布泰和屯齐走了进来。巴布泰是努尔哈赤的儿子，排行第十一，素来和阿敏交好，对皇太极的“偏心”也早有不满；屯齐是济尔哈朗的侄子，在镶蓝旗当差，因之前被皇太极罚过俸禄，心里也憋着气。
“二伯爷，宫里的消息您听说了吧？”巴布泰一进门就嚷嚷，“皇太极这是要把咱们这些兄弟当外人啊！当年太祖爷分旗的时候，镶蓝旗就是咱们舒尔哈齐一支的根基，他凭什么说划就划？”
阿敏见两人来了，心里更有底了，坐下来道：“十一弟，屯齐，你们来得正好。皇太极这是要断我们的路，咱们不能坐以待毙。我寻思着，等他咽了气，咱们就趁丧逼宫，废了豪格那个竖子，另立贤能——这大清的江山，不是他皇太极一家的！”
屯齐眼睛一亮：“贝勒爷您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豪格那小子连仗都打不好，凭什么当皇帝？您要是领头，我第一个跟着干！”
巴布泰也点头：“二伯爷，我支持您！我手里还有些正黄旗的老部下，到时候能帮着咱们稳住局面。只是……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阿敏沉吟片刻，道：“皇太极现在还吊着口气，咱们不能轻举妄动。我看就三日后，要是他还没咽气，咱们就以‘宫中恐有奸人作乱，特来护驾’的名义，率镶蓝旗的兵马入宫。到时候先控制住清宁宫，再召集宗室，逼豪格退位，另选贤主——至于选谁，咱们到时候再议！”
“好！就按二伯爷说的办！”几人异口同声，当下就约定，三日后辰时，在宫门外集合，阿敏带穆克谭、顾三台领两千精兵，巴布泰带五百亲卫，屯齐在宫内接应，里应外合拿下皇宫。
几人密谋的时候，济尔哈朗正在镶蓝旗大营巡查。他刚走到校场，就见几个牛录章京正指挥士兵收拾盔甲，一个个神色紧张，像是要出征的样子。济尔哈朗心里咯噔一下，拉住一个相熟的章京额尔赫：“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收拾起盔甲了？”
额尔赫支支吾吾：“回贝勒爷，是……是阿敏贝勒的命令，让咱们准备些人手，三日后辰时在宫门外集合，说是……说是宫里可能有事，要去护驾。”
济尔哈朗心里一沉，知道阿敏是真的要动手了。他不动声色地应了声“知道了”，转身就往营外走，回到府里，立刻叫来了亲信萨木哈：“你即刻入宫，求见陛下，就说阿敏调动镶蓝旗兵马，约定三日后辰时以‘护驾’为名入宫，恐有不轨之举。记住，路上小心，别让人察觉。”
萨木哈脸色一变：“贝勒爷，这……这可是谋反的大事啊！阿敏贝勒是您的兄长，您这么做……”
“我也是没办法！”济尔哈朗叹了口气，“他这是要把整个镶蓝旗都拖下水！若是真的逼宫，不管成不成，咱们镶蓝旗都得完！为了旗里的兄弟们，我只能这么做。你快去，别耽误了！”
萨木哈不敢再劝，躬身道：“属下遵令！”
清宁宫暖阁里，皇太极听完萨木哈的禀报，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已盘算妥当。萨木哈退下后，他立刻让人去传鳌拜和索尼。不多时，两人就到了。
“陛下，您召臣等前来，有何吩咐？”鳌拜身材魁梧，声如洪钟，一进门就躬身行礼。
皇太极道：“鳌拜，你率镶黄旗精锐三千，三日后辰时前埋伏在宫门两侧的胡同里，听我号令，一旦阿敏率军入宫，立刻封锁宫门，不许一人一马进出。”
“臣遵令！”鳌拜大声应道，他素来对皇太极忠心耿耿，只要是陛下的命令，从不打折扣。
皇太极又看向索尼：“索尼，你去控制宫内侍卫，三日后辰时起，没有我的手谕，任何人不得进出清宁宫、太和殿。另外，你再去盯着豪格，别让他掺和进来，就说朕让他在家整饬兵马，准备攻锦。”
索尼躬身道：“臣遵令！只是陛下，阿敏贝勒毕竟是太祖爷的儿子，宗室长辈，若是真的擒了他，宗室里怕是会有非议。”
“非议？”皇太极冷笑一声，“他都敢率军逼宫了，还有什么资格谈宗室情谊？朕这是为了大清，为了太祖爷打下的江山！”
两人退下后，皇太极又让人去传代善。代善很快就到了，见皇太极坐在软榻上，脸色虽白，却比传闻中精神许多，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八弟，你找我来，怕是和阿敏有关吧？”代善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
皇太极点头：“二哥，阿敏三日后要率军逼宫，朕已安排好了埋伏，就等他自投罗网。今日找你，是想让你知道，免得届时宗室里乱了阵脚。”
代善叹了口气：“八弟，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阿敏这孩子，打小就倔，心里一直记着舒尔哈齐大哥的事，对谁都不信任。只是……他毕竟是咱们的兄弟，真要擒了他，你打算怎么处置？”
“处置？”皇太极道，“他率军逼宫，形同谋反，按律当斩。但念及太祖爷的情面，朕不会杀他，只是这镶蓝旗，不能再让他管了。”
代善沉默片刻，道：“八弟，你心里有数就好。只是为了大清的稳定，千万别闹出太大的动静。宗室里本就不太平，若是再因为阿敏的事起了内讧，怕是会让明朝有机可乘。”
“二哥放心，朕自有分寸。”皇太极道，“三日后，你就在府里等着，不管外面有什么动静，都别出来。等事情了结了，朕会召你入宫商议后续。”
代善点头：“好，二哥听你的。只是八弟，你的身体……”
“朕没事。”皇太极摆了摆手，“都是装给阿敏看的。等收拾了他，朕再好好养养。”
代善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多劝，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多保重。”
永福宫偏殿里，庄妃正听苏麻喇姑说宫里的动静。苏麻喇姑刚从外面回来，带来了阿敏调动兵马、皇太极密召鳌拜索尼的消息。
“娘娘，这阿敏贝勒怕是真的要反了。”苏麻喇姑道，“奴婢刚才在宫门口看到，镶蓝旗的士兵都在收拾盔甲，还有人在偷偷打听宫里的布防，看样子是真的要动手了。”
庄妃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针线，却半天没缝一针。她心里清楚，阿敏造反，不管成不成，对福临都是个机会——若是阿敏赢了，皇太极和豪格都会遭殃，她可以趁机扶持福临；若是皇太极赢了，阿敏倒台，豪格少了个对手，但皇太极也会元气大伤，她同样可以从中周旋。只是……多尔衮那边是什么态度？
“苏麻喇姑，你去趟睿亲王府，给多尔衮递个话。”庄妃道，“就说宫里异动，阿敏恐有不轨，问问他打算怎么办。记住，别说得太明白，点到为止就好。”
“奴婢遵令！”苏麻喇姑躬身应道，转身去了。
睿亲王府书房里，多尔衮正和多铎、刚林说话。多铎手里拿着一份情报，是阿尔津刚送来的，上面写着阿敏和巴布泰、屯齐密谋的事。
“十四哥，你看，阿敏这是真要跳坑了。”多铎把情报递给多尔衮，“三日后辰时入宫，还带两千精兵，这是明摆着要逼宫啊！”
多尔衮接过情报，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皇太极这局布得不错，先是装病，再是放消息说要划牛录，一步步把阿敏逼到绝路上。阿敏也是个蠢的，一点就着，正好中了皇太极的计。”
刚林道：“王爷，那我们怎么办？要不要趁机做点什么？比如……在阿敏入宫时，我们也派些兵马过去，坐收渔翁之利？”
“急什么。”多尔衮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说，“现在还不是时候。阿敏和皇太极斗，我们就在旁边看着。等他们两败俱伤了，我们再出手，那才叫事半功倍。”
正说着，侍卫进来禀报：“王爷，永福宫的苏麻喇姑来了，说是庄妃娘娘有话要带给您。”
多尔衮挑眉：“让她进来。”
苏麻喇姑走进书房，躬身道：“睿亲王，娘娘让奴婢给您带个话，说宫里最近不太平，阿敏贝勒那边调动兵马，恐有异动，问王爷可有什么打算。”
多尔衮心里明白，庄妃这是在试探他的立场。他想了想，道：“劳烦苏麻喇姑回禀庄妃娘娘，时局未明，本王也不敢妄动。一切还是等陛下的旨意吧，陛下自有决断。”
苏麻喇姑点点头：“奴婢遵令，这就回去禀报娘娘。”说罢，便退了出去。
苏麻喇姑走后，多铎道：“十四哥，你就这么打发她了？庄妃肯定不甘心，说不定还会再来找我们。”
“她来不来，我们都按原计划走。”多尔衮道，“刚林，你今晚悄悄潜入镶蓝旗营地，把参与密谋的将领名单都记下来。阿敏要是败了，这些人都是我们的筹码；要是他赢了，这些人就是我们对付他的把柄。”
刚林躬身道：“属下遵令！只是镶蓝旗营地守卫森严，怕是不好进去。”
“这点小事难不倒你。”多尔衮道，“你带几个身手好的亲卫，扮成镶蓝旗的士兵，混进去。记住，别暴露身份，拿到名单就回来。”
刚林道：“属下明白！今晚就去办！”
刚林退下后，多铎道：“十四哥，你说阿敏能成功吗？我看悬，皇太极既然敢装病，肯定早就安排好了埋伏。”
“他能不能成功，跟我们没关系。”多尔衮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我们要做的，就是把所有的情况都掌握在手里。不管最后是谁赢，我们都能捞到好处。”
他顿了顿，又道：“对了，让阿尔津再去盯着豪格，别让他掺和到这事里来。豪格要是出事了，皇太极肯定会迁怒于我们，到时候麻烦就大了。”
“放心吧十四哥，我已经让阿尔津去了。”多铎道，“豪格现在一门心思扑在攻锦上，应该不会管宫里的事。”
多尔衮点点头，看向窗外。夜色渐浓，盛京的街道上已经没了人影，只有巡夜的士兵打着灯笼走过。他知道，三日后的辰时，这里将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而他，只需要在这场风雨中，稳稳地站在最高处。
这时，刚林又折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件镶蓝旗的盔甲：“王爷，属下准备妥当了，这就出发。”
多尔衮看了一眼盔甲，道：“小心点，别出岔子。”
刚林躬身：“属下明白！”
看着刚林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多尔衮对多铎道：“十五弟，我们等着看好戏吧。三日后，盛京的天，怕是要变了。”
多铎咧嘴一笑：“我就喜欢看他们斗，斗得越凶，我们越安全。”
书房里的烛火摇曳，映着两人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算计的味道。他们知道，一场大戏即将开锣，而他们，既是观众，也是随时准备上场的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