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喧闹的主干道,林万骁带着赵根生,一头扎进了老城区的背街小巷。阳光被狭窄的“一线天”般的巷道切割得支离破碎,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霉变和食物腐败混合的复杂气味。
脚下的青石板路年久失修,坑洼不平,积着前两日下雨留下的污水。两侧是密密麻麻、依势而建的旧式民居,墙体斑驳,露出里面的青砖或是糊着已经发黄的报纸。各种电线如同混乱的藤蔓,在头顶纵横交错,耷拉下来,几乎触手可及。垃圾随处可见,塑料袋、烂菜叶、废弃的家具堆在墙角,苍蝇嗡嗡地飞舞着。
几个光着脚丫、衣衫沾满污渍的孩子在巷子里追逐打闹,看到生人进来,好奇地停下脚步张望。一些老人坐在自家门槛上,眼神浑浊,面无表情地看着巷口来往的稀疏行人,仿佛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破败与沉寂。这里与几街之隔的新区高楼相比,恍如两个世界。
林万骁的脚步放得很慢,眉头紧锁。他没想到,在西明市区,还存在如此大面积的、基础设施如此落后的区域。这种脏乱差的景象,不仅仅是管理问题,更是长期发展不平衡遗留下的深刻伤痕。
他们拐进一个没有名字的老旧小区。说是小区,其实只是几栋墙皮剥落严重的筒子楼围成的一个院子。院子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树冠如盖,下面摆放着几个石凳。几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石凳上闲聊,手里摇着蒲扇。
林万骁走了过去,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用尽量接近本地的口音打招呼:“几位阿叔阿伯,乘凉呢?”
老人们停下交谈,打量着这两个陌生的面孔。林万骁穿着普通,但气质不凡,旁边的赵根生虽然沉默,却站得笔直,眼神警惕。一位穿着洗得发白汗衫的阿伯迟疑地点点头:“是啊,外面太阳毒,这里凉快。你们是……?”
“我们是省里来的,搞社会调查的,随便走走看看。”林万骁随口编了个身份,在阿伯旁边的石凳上坐下,“阿伯,在这住了不少年了吧?感觉这地方怎么样?”
“住了大半辈子喽!”阿伯叹了口气,用蒲扇指了指周围的楼房,“房子老了,下水道经常堵,一下大雨就倒灌。电线也老化,夏天都不敢同时开几个电器,怕着火。你看这墙,都快掉光了,也没人管。”
“没听说要拆迁或者改造吗?”林万骁引导着话题。
“喊了十几年了!”旁边一位戴着老花镜的阿婆插话道,语气有些激动,“光打雷不下雨!前两年倒是来了几个测量的人,后来就没消息了。听说啊,是补偿款谈不拢。开发商想压低价,我们这点老房子,赔那点钱,现在能买到哪里去?连个厕所都买不起!”
“就是!”另一个阿伯附和,“隔壁街去年拆了,补偿标准低得很,闹了好一阵。有些人家搬去了更远的郊区,上班、看病、孙子孙女上学都不方便。我们老了,不想折腾了,就盼着能在原址上给我们好好改造一下,哪怕房子小点都行。”
拆迁补偿,这是城市更新中最尖锐的矛盾之一。林万骁默默记下。
“那平时的生活呢?看病、养老这些有保障吗?”他继续问。
“唉,别提了。”摇蒲扇的阿伯摇摇头,“我老伴前年中风,住了次院,医保报销完,自己还是掏了好几万,把家里那点积蓄都掏空了。现在每个月吃药还要好几百。养老金就那么一点点,刚够买米买菜,不敢生病,生不起啊!”
“我那儿子儿媳在厂里打工,收入也不稳定,社保时断时续的。”戴老花镜的阿婆愁容满面,“以后他们老了怎么办?我们现在还能动,就怕以后动不了了,给儿女添负担。”
社保、医保覆盖不全,保障水平低,养老压力大……这些最现实的民生痛点,从老人们的口中朴实地道出,比任何工作报告都更具冲击力。
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诉说着生活的艰辛和对未来的担忧。他们抱怨菜价涨得快,抱怨社区服务跟不上,抱怨有些干部下来视察就是走个过场,根本不了解他们的真实困难。
林万骁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偶尔点点头,表示他在认真听。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些看似琐碎的抱怨,汇聚起来,就是西明市在快速发展光环之下,被掩盖的深层社会矛盾和民生欠账。
发展不平衡,城乡之间、新区与老区之间差距巨大;发展不充分,公共服务的供给和质量远远跟不上人民群众的需求,尤其是对低收入群体和老年人而言。
他在版权局,面对的是法律条文和资本博弈;在这里,他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是他们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和最朴素的公平渴望。
又坐了一会儿,林万骁起身向老人们道别,感谢他们提供的“调查信息”。老人们热情地让他有空再来坐。
离开那个破旧却充满人情味的小院,重新走在肮脏的巷道里,林万骁的心情异常沉重。阳光透过狭窄的巷道缝隙照在他脸上,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他意识到,摆在他面前的,不仅仅是一个经济如何增长的问题,更是一个发展为了谁、发展成果如何惠及每一位市民,特别是这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弱势群体的根本性问题。西明的首要挑战,就是如何破解这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难题。
“根生,都记下来了吗?”他低声问身边的赵根生。
“首长,都记下了。”赵根生低声回应。
林万骁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他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出了这片被繁华遗忘的角落。但那些老人们布满皱纹的脸庞、那些充满期盼又带着无奈的眼神,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