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风,裹挟着砂砾与血腥气,呜咽着掠过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厮杀的战场。
残破的旌旗斜插在焦土上,硝烟尚未散尽,目光所及,尽是倒伏的人马尸骸,以及那被鲜血浸染成暗红色的土地。
中军大帐内,烛火摇曳。
王子腾卸去了染血的甲胄,只着一身中衣,肩上裹着的白布还在隐隐渗出血迹。
他脸上满是疲惫,胡茬丛生,眼窝深陷,但那双原本充满了算计与野心的眼睛,此刻却是一片沉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与释然。
就在数个时辰前,他收到了北静王通过秘密渠道传来的最新指令——
“羌人主力已受重创,不必穷追,保存实力,固守现有防线,以待京中大局。”
这封乱命,像是一盆冰水,浇在他心头。
保存实力?以待京中?
他看着舆图上被己方将士用血肉一点点夺回的失地,听着帐外伤兵压抑的呻吟,眼前闪过白日里那一个个迎着箭雨刀锋、呐喊着冲锋、最终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的年轻面孔。
副将郭韬,那个一直被他视为皇帝眼线的悍将,今日为了掩护侧翼,身被数创,力战而亡。
临死前,他只说了一句:“大帅……末将……不能再随您……杀敌了……”
还有那些普通的士卒,他们不知道朝堂的波谲云诡,不知道主帅心中的天人交战,他们只知道身后是家园,是父母妻儿,他们用最朴素的忠诚和生命,在执行着他的每一个命令。
“保存实力……”王子腾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干涩。
这实力,是无数忠勇将士的性命堆砌起来的,是用来保家卫国的,岂能成为他王子腾个人野心博弈的筹码?
用来“以待”那场很可能将整个大周拖入深渊的内乱?
他走到帐壁前,看着那面巨大的西北舆图,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刚刚标注上去的、代表收复之地的印记。
一股从未有过的、滚烫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冲撞,最终压倒了那盘踞已久的贪婪与恐惧。
家国……天下……
他猛地转身,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对帐外亲兵厉声喝道:
“传令下去!各营集结所有能战之兵,骑兵为先锋,步卒压阵,拂晓时分,向羌人最后的营寨,发动总攻!”
“此战,有进无退,务必全歼残敌,扬我大周国威!”
“大帅!”一名心腹参将惊愕抬头,欲言又止,显然也知晓北静王的密令。
王子腾目光如电扫过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执行军令!此乃为国除患,岂容养痈遗患?一切后果,本帅一力承担!”
那一刻,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什么从龙之功,什么裂土封王,在眼前这片血与火洗礼的土地面前,在那无数双信任或质疑的眼睛注视下,都显得那么虚妄可笑。
他王子腾,首先是大周的臣子,是这十万征西大军的统帅!
翌日拂晓,总攻的号角响彻云霄。
周军将士如同出闸猛虎,怀着复仇的怒火与必胜的信念,向负隅顽抗的羌人发起了最后的、也是最猛烈的攻击。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日暮,惨烈程度远超以往。
王子腾亲临前线督战,箭矢从他耳边呼啸而过,他也浑然不觉。
当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血色,最后一股负隅顽抗的羌人首领被阵斩,残部或降或逃,西北最大的叛乱势力,至此彻底土崩瓦解。
战场上响起了周军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那是历经苦战、终于赢得胜利的宣泄。
王子腾站在高处,望着山下欢呼的将士,望着那片用生命换来的平静土地,心中却没有多少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与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做出了选择,也彻底断绝了退路。
北静王绝不会放过他。
他回到大帐,不顾伤势和疲惫,亲自研墨,铺开奏章。
他并未隐瞒北静王的密令,而是将前线实情、北静王乱命、自己决意歼敌的缘由,以及最终的惨胜,原原本本,字字泣血,写入了请罪并报捷的奏表中。
他深知,此举无异于自承其罪,将政治生命乃至身家性命都交到了皇帝手中,但他别无选择。
……
捷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飞递入京。
养心殿内,皇帝看着那份沉甸甸的奏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指尖在“北静王密令”、“臣违命歼敌”、“伏乞陛下圣裁”等字句上缓缓划过。
戴权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良久,皇帝才放下奏章,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好一个王子腾……倒真是让朕……刮目相看了。”
他岂会不知王子腾此前与北静王的勾连?
这临阵的“幡然醒悟”,与其说是忠君爱国,不如说是审时度势下的无奈抉择,甚至可能是一种狡兔三窟的投机!
但,此刻西北初定,正需要稳定。
王子腾手握重兵,在军中威望正隆,若立刻处置,必生变乱。
而且,他此番全力歼敌,于国而言,确是大功一件。
“拟旨。”
皇帝缓缓开口,“西北大捷,赖征西大将军王子腾指挥有方,将士用命,朕心甚慰。”
“着即犒赏三军,有功将士,论功行赏。”
“晋升王子腾为……九省都检点,总览西北、西南九省军务,善后事宜,一应委之,望其,不负朕望。”
九省都检点!
位高权重,几乎将半壁江山的兵权交付!
戴权心中一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他不敢多问,连忙躬身应下:“嗻!奴才这就去拟旨!”
皇帝看着戴权匆匆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冷嘲。
将王子腾高高架起,放在火上烤,既能暂时稳住西北局势,又能让北静王及其党羽对王子腾更加忌惮甚至仇恨,可谓一石二鸟。
然而,王子腾,不过是疥癣之疾。
真正的祸患,是那个盘踞京城、爪牙遍布朝野的北静王水溶!
东南之败,西北之失,定然已让这条毒蛇感到了致命的威胁,他绝不会坐以待毙!
皇帝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紫禁城层层叠叠的琉璃瓦,目光锐利如鹰。
“传令下去,朕三日后,赴皇陵祭祖。”
戴权刚拟好旨回来,闻言又是一愣:“陛下,此时离京……”
皇帝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国事艰难,祖宗庇佑不可或忘。仪仗依制准备,务求隆重。”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仅容戴权一人听见,“密调直隶总督麾下忠诚兵马,以换防、操演为名,暗中向京城外围运动,布下口袋。”
“京中一切,由影卫和几位阁老暗中主持。切记,要快,要密!”
“朕离京之日,便是收网开始之时!”
戴权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终于明白了皇帝的意图!
以祭祖为名离京,既是跳出漩涡中心,也是麻痹北静王,更是为忠诚军队调动制造空间和时间!
一场针对北静王势力的终极清洗,已然在皇帝冷静的布局下,拉开了序幕。
“奴才……遵旨!”戴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皇帝不再言语,负手而立,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帝心似渊,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