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愈近,京城的街巷却比往年萧索几分。
东南战事的阴影,如同冬日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荣国府内,虽依旧张灯结彩预备年事,但那欢庆底下,也潜流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紧绷。
蘅芜苑里却是一番务实景象。
地龙暖融,药香与墨香混合,别有一种沉静气息。
薛宝钗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面前炕几摊开着几本厚厚的账册,以及一张初步勾勒出的物资流转草图。莺儿在一旁安静地磨墨。
宝钗的目光掠过账册上薛家各地货栈报来的库存,指尖在一行行数字上停留:金疮药、止血散、棉布、麻布……她眉宇间凝着一抹深思。
前线战报虽经朝廷把控,但零星传来的消息,都指向伤亡与物资紧缺。
薛家与盐务脱钩后,重心转向南洋香料与北地皮货,反而因祸得福,库存了不少战时紧需之物。
“姑娘,”同贵从外面进来,递上一封书信,“南边货栈刚到的信,说是咱们家两条往津门送皮货的船,在通州码头被官家拦下了,说是要临时征调,转运军需往东南去。”
宝钗接过信,迅速浏览一遍,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知道了。回信给掌柜,全力配合官府调度,不得有误。损失多少,回头从总账里核销。”
同贵应了声是,却又迟疑道:“姑娘,这征调……怕是补偿不了多少,咱们这趟岂不是亏了?”
宝钗抬起眼,目光清正平和:“皮货虽是紧俏,但比起前线将士性命,算得了什么?国难当头,商贾亦有责。此时配合,是尽本分,亦是积攒日后信誉。你去传话便是。”
同贵见她主意已定,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
莺儿轻声道:“姑娘,咱们库房里,药材和布匹也存了不少,是不是……”
宝钗微微颔首,手指点在那张物资流转草图上:“单靠我们一家,力量终究有限。前日我听三妹妹说,她们试制那‘压缩饼干’颇费周章,可见万事开头难。这支援前线,亦同此理。”
“我们需得想个法子,既能将东西送过去,又不显得突兀,最好能带动其他家一起。”
她提起笔,在一张薛涛笺上写下几行字,吹干墨迹,交给莺儿:“你去一趟西府,把这个交给琏二奶奶,就说我有些想法,关于‘慈恩善会’的,请她得空过来一叙。”
……
不多时,王熙凤便带着平儿过来了。
“宝丫头,又有什么好主意了?”
凤姐未语先笑,在炕桌另一侧坐下,平儿自然接过莺儿递来的茶,站在一旁。
宝钗将那张物资流转草图推过去,又将官府征调商船和自家库存的情况说了,末了道:
“二嫂子,我是想着,‘慈恩善会’如今在皇后娘娘和元妃姐姐主持下,名声正好。我们何不借此东风,由善会出面,联合几家相熟、信得过的商号,共同捐赠一批前线急需的药材、布匹?”
“东西由我们几家出,名头挂在‘慈恩善会’下,运输……或可借助官府征调的便利,亦可试试我们前些日子琢磨的那点‘物流’雏形,总要确保东西能送到地方。”
凤姐听着,丹凤眼渐渐亮了起来,她拿起那草图仔细看了看,手指在上面点了点:
“你这主意好!既全了忠义之心,又不显得我们贾家独出头,拉着大家一起,力量也大。皇后娘娘和宫里知道了,也只有高兴的。只是……”她略一沉吟,“这牵头联络各家商号,分配份额,协调运输,可是个繁琐活儿。”
宝钗微微一笑,神色从容:“若二嫂子信得过,薛家愿出面联络几家素有往来的老字号。份额好说,按各家实力自愿认捐,我们薛家可多出一些。”
“运输一道,我家商船既已被征调部分,正好可与押运官疏通,将这批捐赠物资一并带上。”
“再者,我们与通州那边试验的短途货流,也可将京城集散的物资先汇集到通州码头。只是这中间联络、清点、交接,需得几个稳妥人手。”
凤姐拍手笑道:“好!就依你!你只管去联络,需要府里出人出力,或者要用我那点市井关系打通关节,尽管开口!平儿,”
她转头吩咐,“你回头跟林之孝说,宝姑娘这边要用人,让他紧着挑几个机灵可靠的听用。”
平儿忙应下。
凤姐又叹道:“到底是你想得周到。如今这光景,一味缩着也不是办法,该显出力的时候,就得显出来。你这可是给咱们家,又挣了一份体面!”
宝钗谦逊道:“二嫂子过奖了。不过是尽点心力的。说到底,前线安稳,咱们后方才能安稳。”
计议已定,宝钗便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
她亲自修书数封,命心腹家人送往平日与薛家交好、信誉卓着的几家商号。
信中并未以势压人,而是恳切陈说前线艰难,以“慈恩善会”名义倡议捐赠,言明薛家愿承担大头,并负责运输协调。
不过两三日,回馈便陆续传来。
那几家商号主事人,有的是感于大义,有的是看在薛家往日情面和未来合作上,更有的也是精明人,看出此举能在皇后和朝廷那里落个好,纷纷响应,认捐了不少药材、布匹,甚至还有几家捐了部分现银。
蘅芜苑一时成了临时的物资协调中枢。
宝钗指挥着丫鬟婆子并凤姐拨来的几个管事,清点、登记各家送来的物资,分类打包,贴上“慈恩善会”的封签。
她又亲自与通州码头那边薛家伙计以及被征调商船的管事沟通,确定装运时间、舱位。
这日傍晚,物资基本清点完毕,堆满了蘅芜苑的厢房。
宝钗正向一个刚从通州回来的管事问话,确认最后的装船事宜,薛姨妈扶着同喜的手走了进来。
薛姨妈看着满屋的箱笼,上面都贴着醒目的“慈恩善会”封条,叹了一声,拉住宝钗的手:“我的儿,难为你想得这般周全,做得这般稳妥。你哥哥若是有你一半……”
她说到此处,眼圈微红,及时止住,转而道,“只是这般抛头露面、劳心劳力,仔细身子。”
宝钗扶母亲坐下,温言道:“妈妈放心,女儿心里有数。这并非抛头露面,不过是居中协调罢了。如今家里外头是这般光景,我们多做一分,多尽一分心,总比坐困愁城强。哥哥……哥哥他自有他的缘法,妈妈不必过于忧心。”
薛姨妈看着女儿沉静镇定的面容,那眉眼间的疲惫掩不住通身的干练与气度,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欣慰,终是点了点头:“这个家,如今全靠你了。你做得对,妈支持你。”
几日后,一支由部分征调商船和薛家自有船只组成的船队,在通州码头启航南下。
除了朝廷军需,还有十几艘船上,满载着由“慈恩善会”募集、薛宝钗一手协调督运的捐赠物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