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的余响还在檐角震颤时,沈琅案头的烛火突然被穿堂风撩得一跳。
协理。值夜的小吏掀帘进来,袖中露出半卷染着松烟墨的纸笺,北境飞骑传信,说是戍边营里新起了首俚曲。
沈琅放下茶盏,指节在案上轻叩两下。
小吏会意,将纸笺展开——马蹄踩不碎鼓皮,风吹哨魂穿营西,墨迹未干,还带着边塞的沙粒。
她指尖拂过二字,想起三年前苏锦黎在破庙教她摩音时说的话:最硬的骨头,是连自己都不知道在硬。
查清楚了?她抬眼。
是戍卒用箭矢刮盾牌奏的调。小吏压低声音,底下人说像...像当年救苦调的变奏。
沈琅忽然笑了。
她推开窗,夜露沾湿了鬓角,远处更夫的梆子声里,似乎真有隐约的鼓点浮出来。去挑十二个最会编密语的学生。她转身取过案头的竹板,让他们扮成盐商,明早北上。
教那些兵卒——竹板在掌心拍出三长一短的节奏,把战鼓的点,编进家书里。
小吏愣了:可兵部...?
兵部要的是文书上的。沈琅将竹板塞进他手里,百姓要的是能说出口的。
与此同时,朱雀街的《民声志》报馆里,崔明瑜正把最后一叠算筹码进木匣。
主编!学徒小桃撞开木门,发辫上的红绳都散了,礼部的人说要重启乐籍审查,要把咱们归到教化司管!
崔明瑜的钢笔尖在税赋调整那一栏顿住。
她望着墙上密密麻麻的剪报——十年前的《佃农租契黑幕》,五年前的《河工粮饷亏空》,上个月的《寒士科举盘缠案》——每篇旁边都用朱笔标着对应的政策改动。
去把共议会的账本搬来。她解下围裙,把十年来每期文章引发的调整项,按税赋、水利、狱讼分三类,算总数。
小桃瞪圆眼睛:您...您不找礼部理论?
理论要拳头,可咱们的拳头是这些数字。崔明瑜摸出火折子,把旧章程烧了,新做个《民间言论承重测算表》。她盯着跳动的火苗,要让他们知道,压《民声志》不是压一张纸,是压一百三十七件实事。
三日后,礼部侍郎站在京城报栏前,盯着那幅长达三丈的挂轴。税赋调整四十六件,水利修浚二十八件,狱讼平反六十三件...他喉结动了动,身后突然传来御史的咳嗽:大人说要,可这表上的,分明是百姓教朝廷。
赵砚舟被召入内阁那日,檐下的雪正落得紧。
首辅把茶盏重重一放:赵侍读好手段,让百姓连圣旨都敢质疑!
赵砚舟垂着的手指在袖中蜷起。
他想起昨日在书肆,看见两个挑担的汉子蹲在《乡议策论集》前争论;想起上个月在国子监,学生们交的策论里,满是某乡因渠水争执,百姓旬会三日解了的案例。
大人教训的是。他躬身,臣近日整理典籍,倒发现些前朝旧事。
第二日,《历代帝王悔诏录》被呈进内阁。
抄本里,汉灵帝因禁党锢致黄巾起,唐德宗因抑进言遭泾原叛,明世宗因封言路引海瑞骂——按时间顺序排得整整齐齐,连批注都无一句。
半月后,宗人府的老亲王拍着案几笑:这赵侍读,是拿史书当鞭子抽咱们呢!
沈琅收到江南急报时,正替传习所的学员纠正竹板节奏。
郑崇安残部要烧印坊?她捏着线报的手顿住,学员们的竹板声便跟着乱了一拍。
那...咱们调暗卫去守?副手搓着手。
沈琅望着窗外,隔壁糖坊的伙计正教小乞丐用糖渣在地上画谱子。去发消息。她突然说,就说下期刊要登《静口契受害者名录》全卷。
副手愣住:那不是郑崇安当年逼百姓签的封口契?
沈琅指尖划过学员们磨出泡的指节,当年他们用刀逼着人闭嘴,如今咱们要让这些名字,变成人心里的刀。
当夜,《民声志》印坊外亮起数百盏灯笼。
有老妇人抱着陶埙,有少年举着竹筒,连孩童都举着歪歪扭扭的护声符——画的全是鼓着腮帮子吹哨的小人。
纵火者藏在巷口,望着灯火里晃动的人影,摸火折子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南疆行辕的烛火熬到第三更时,沙弥的竹杖叩门声惊飞了檐下的夜鸟。
禅师说,这是佛前长明灯烧的。沙弥递过素绢,里面裹着半撮黑灰,原是《缄语源流考》的残卷。
苏锦黎展开素绢,灰烬在月光下泛着细弱的光。
她想起三年前在滇南,阿朵说山歌长在喉咙里割不掉;想起沈琅说第五境无人知其源;想起萧澈说他们早把你的谱子刻进骨头里。
她提笔在素绢上写了八个字,墨迹未干便递给沙弥:沿途撒进江流。
七日后,下游渔村的孩童在河滩捡贝壳时,发现一片沾着墨的碎纸。火灭形散,音聚成河,他们歪着头念,被路过的货郎听见,记在烟杆上。
又过三日,这半句话成了《民声志》新一期的开篇引语。
暮春的风卷着柳絮扑进长安时,崔明瑜去城南茶肆听评话。
客官,今日没《太平引》了。跑堂的擦着桌子,说是上头不让播。
崔明瑜端茶的手顿住。
她望着原本挂着编钟的墙,现在空得刺眼。
邻桌的老秀才压低声音:听说不止这儿,西市的酒肆、东巷的书场...都不响了。
柳絮飘进窗,落在她手背上。
崔明瑜望着茶盏里晃动的波纹,忽然想起十年前,她第一次在报馆门口贴读者共审启事时,也是这样的风,卷着质疑声,却也卷着更多的声音,从门缝里、瓦当间、百姓的喉咙里,涌了出来。
她放下茶盏,起身时带翻了茶碗。
褐色的茶汤在青砖上蜿蜒,像极了某条江的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