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有细碎的光粒开始浮动,像被风吹散的磷火。
苏晚竹的指尖最先触到那丝温度——不是热,是冷,冷得刺骨,却比虚无更真实。
她下意识收紧与陆昭交握的手,掌心能摸到他晶化皮肤的棱纹,像握着块浸过冰水的宝石。
晚竹。陆昭的声音贴着她耳后,带着星力枯竭后的沙哑,我右腕的晶化在剥落,能感知到能量波动。他的拇指轻轻摩挲她手腕内侧,那是荒星时她教他的安抚方式,有记忆体在靠近。
话音未落,苏晚竹眼前炸开一片昏黄。
是老绣楼的窗棂。
褪色的红绸在风里晃,一个穿月白襦裙的女子正低头逗弄襁褓里的婴儿,银铃般的笑声撞在雕花窗上,惊起檐角的麻雀。
女子眼角有颗泪痣,和血月夫人脸上的位置分毫不差,却没有那抹妖异的红,只像沾了晨露的朱砂。
阿娘看!婴儿突然伸出藕节似的小手,抓住女子垂落的发丝。
女子笑着轻点她鼻尖:阿月莫闹,等阿爹采了星砂回来,我们便给你串长命锁。
画面突然扭曲。
绣楼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七八个持剑的男人撞开门,为首者面戴青铜鬼面,剑尖直指女子心口:血月一族私养禁忌之力,按族规,婴儿必须献祭于晶核,以绝后患。
女子踉跄后退,后背抵上雕花木床。
她将婴儿护在身后,发间银簪坠子撞得叮当响,阿月才三个月,她没有错!
错的是你。鬼面人冷笑,你明知族中封印松动,还执意生下她——这是命数。他抬手结印,一道青芒穿透女子左肩。
她闷哼一声,襁褓落地,婴儿的啼哭像针一样扎进苏晚竹耳膜。
女子扑过去抱起孩子,血浸透月白裙角,在青砖上洇出妖异的花。
她望着鬼面人逼近的身影,突然低头在婴儿眉心印下吻:阿月别怕,阿娘在。
苏晚竹这才发现,女子的瞳孔正泛起幽蓝——和她银镯里的星砂同色。
那抹光从她眼底涌出,顺着指尖没入婴儿体内。
婴儿的哭声渐弱,小脸红扑扑的,竟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你疯了!鬼面人挥剑劈来,却在触及女子时被星砂光墙弹开,你这是要同归于尽!
我本就是献祭的命。女子抬头,泪痣上挂着泪珠,但阿月要活着。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身体开始透明,让她忘记...忘记血月,忘记诅咒,忘记...阿娘。
最后一丝星砂没入婴儿眉心的瞬间,女子的身影彻底消散。
鬼面人冲过去掀开襁褓,却只摸到一团温热的空气——婴儿不见了。
他暴怒地挥剑斩断绣楼梁柱,木屑纷飞间,苏晚竹看见梁上悬着块褪色的红绸,和记忆最开始晃动的那幅,纹路分毫不差。
这是...血月夫人的过去?苏晚竹的声音发颤。
她想触碰那团残留的星砂,指尖却穿透了记忆画面。
黑暗重新包裹住她时,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她本是为保护女儿才被暗影吞噬...那现在的她,是执念?
是怨恨?
晚竹。陆昭的手突然收紧,将她拽回现实。
暗影领域里的光粒更密集了,像下着一场碎玻璃雨。
苏晚竹这才发现,刚才的记忆不过是其中一片碎片——不远处飘着另一幅画面:穿着周氏装扮的女人站在悬崖边,怀里抱着个裹着苏府襁褓的婴儿,她脸上的笑和记忆里的温柔女子重叠又撕裂,我的阿月...我的阿月被他们抢走了...
她的意识分裂了。苏晚竹攥住陆昭的手腕,当年的献祭让她的意识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保护女儿的温柔母亲,另一部分是被暗影吞噬的怨妇。
周氏的脸...是她后来被苏府算计,叠加的新执念。
陆昭没有说话。
他晶化的右眼突然泛起红光,苏晚竹看见他鬓角渗出冷汗——那是弑主之眼在觉醒的征兆。
有片记忆碎片正缓缓飘向他,边缘泛着和他母亲遗物相同的青纹。
苏晚竹伸手抚上他左脸未晶化的皮肤,那里还残留着体温,不管你看到什么...我都在。
陆昭低头吻她手背,晶化的鳞片擦过她掌心,带着刺痛的温柔:我知道。
那片青纹碎片突然加速,没入他眉心。
苏晚竹看见他瞳孔微缩,喉结滚动,像是听见了什么熟悉的声音。
她刚要开口询问,远处突然传来血月夫人的尖叫:谁准你们看这些!
黑暗开始剧烈震颤,记忆碎片纷纷炸裂成光点。
陆昭的晶化右臂突然暴涨,将苏晚竹护在身侧,他的声音混着破碎的记忆碎片,低沉却清晰:晚竹,抓紧我——
话音未落,又一片记忆碎片擦过苏晚竹耳畔。
那里面,年轻时的周氏(或者说血月夫人)正和一个穿素色裙衫的女子对坐饮茶,素衣女子怀里抱着个婴孩,眉眼竟和陆昭有七分相似。
苏晚竹的呼吸一顿。她刚要细看,那碎片已被黑暗吞没。
她轻声唤他,手指无意识地绞住他衣摆,你母亲...是不是...
陆昭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的心跳声透过晶化鳞片传来,强而有力,等出去再告诉你。
黑暗深处,血月夫人的笑声更尖了:你们看再多又如何?
这暗影领域是我的坟,也是你们的——
话未说完,苏晚竹腕间银镯突然发烫。
母亲留下的星砂如活物般窜出,在两人头顶凝成月轮形状,将血月夫人的声音截断在半空。
她怕星砂。苏晚竹眼睛发亮,她当年用星砂保护女儿,现在却被暗影污染,星砂成了她的弱点!她握紧陆昭的手,星砂月轮的光猛地暴涨,昭,我们拆了她的老巢——用她最珍惜的东西。
陆昭晶化的右眼闪过锐光。
他右臂的鳞片全部竖起,与星砂月轮交缠成银蓝相间的光网。
黑暗在光网下发出刺啦的声响,像被火灼烧的兽皮。
血月夫人的尖叫穿透黑暗:不可能!你们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苏晚竹望着逐渐清晰的领域边缘,那里有一线天光漏进来,荒星的地穴我都闯过,还会怕一个被执念困住的可怜人?
她话音刚落,光网地炸开。
刺眼的白光涌进来时,苏晚竹看见陆昭鬓角的碎发被风吹起,他晶化的右脸在光中泛着星子般的光。
而在他身后,那片青纹记忆碎片正静静悬浮,像在等待某个时刻的到来。
虚无中最先泛起的是陆昭的战栗。
他晶化的右臂突然泛起细密的裂纹,像被投入沸水的冰雕,那些原本冷硬的鳞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剥落,露出下面泛着青蓝的皮肤——那是属于人类的、会痛的皮肤。
苏晚竹的指尖刚触到他臂弯,便被一道灼热的星力弹开。
她这才发现,陆昭的瞳孔正在剧烈震颤,左眼里是熟悉的墨色,右眼却翻涌着暗红与青纹交织的光,像两团烧穿混沌的火。
我母亲......陆昭的喉结滚动,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被虚无放大成惊雷,她和血月夫人见过。
苏晚竹的呼吸骤然停滞。
她想起方才被黑暗吞没的那片青纹碎片,想起碎片里素衣女子怀中婴孩与陆昭相似的眉眼。
此刻再看陆昭,他晶化的右脸正渗出淡金色的光,那是弑主之眼觉醒时才会出现的圣痕——而圣痕蔓延的轨迹,竟与记忆里血月夫人额间的星砂纹路完全重合。
他们在研究命格逆转。陆昭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指尖虚虚点向虚无中的某片空白。
那里突然浮现出模糊的影像:素衣女子(分明是陆昭母亲的容貌)与血月夫人(此时尚未被暗影侵蚀,眼角泪痣泛着柔润的红)相对而坐,案上摆着一本泛黄的古籍,封皮上二字被星砂勾勒得发亮。
阿昭,别怕。记忆里的陆母轻轻握住血月夫人的手,我们能找到办法的。
可这是禁忌。血月夫人的声音带着哭腔,用活人的命做引,会被天道反噬的......
阿月。陆母翻开古籍,指腹抚过某页密文,你看,这里写着以命易命,以爱为媒——如果我们的爱足够纯粹,或许能......
影像突然扭曲成碎片。
陆昭踉跄半步,苏晚竹立刻扶住他后腰。
她能感觉到他浑身发烫,晶化的皮肤下像藏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原来她一直叫阿月。苏晚竹想起之前记忆里女子哄婴儿时的呼唤,血月夫人,是她的族名;阿月,才是她的本名。她抬头看向陆昭,发现他眼尾泛红,你母亲......是为了救她?
她想救所有人。陆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右眼的暗红已褪成沉郁的金,救阿月的女儿,救被命格诅咒的人,甚至......救我。他指腹摩挲着颈间的银锁——那是母亲留下的遗物,此刻正发出灼热的光,当年父亲被锦衣卫误杀,母亲带着我东躲西藏,是阿月给了我们容身之所。
虚无中突然响起刺耳的嗤笑。
好一出苦情戏。
影昭的身影从黑暗里踱出。
他与陆昭生得一模一样,连晶化的右脸都如出一辙,唯有眼底翻涌的墨色暗影,和嘴角那抹近乎癫狂的笑,暴露了他与本体的不同。
他抬手接住一片记忆碎片,指腹轻轻一碾,碎片便化作黑雾钻进他掌心的黑色晶核,所以呢?
你以为知道这些,就能阻止我?
苏晚竹挡在陆昭身前。
她能感觉到身后陆昭的星力正在疯狂翻涌,像头被激怒的兽,随时可能失控。
而影昭掌心的晶核正渗出浓烈的暗影,所过之处,虚无里的记忆碎片纷纷溶解,连空气都泛起腐臭的焦味。
你不过是弑主之眼的分身。苏晚竹直视影昭的眼睛,声音里没有半分颤抖,陆昭才是本体,他的意志......
意志?影昭突然笑出声,晶核的黑雾瞬间缠上苏晚竹的脚踝,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意志不过是蝼蚁的哀鸣。
当年血月夫人用星砂护女,结果呢?
她的女儿被苏府抢走,她被暗影吞噬;你那陆昭的母亲更可笑,想用爱逆转天命,最后还不是死在锦衣卫的刀下?
黑雾顺着苏晚竹的小腿往上爬,所经之处皮肤刺痛。
她想起荒星地穴里被辐射兽啃食的流民,想起被周氏设计驱逐时的绝望——但这次,她没有退路。
你错了。苏晚竹突然低头,对着黑雾轻笑。
她腕间银镯的星砂如活物般窜出,在掌心凝成一朵半开的净世莲,真正的力量,从来不是吞噬。她抬手环住陆昭的脖颈,将净世莲按在两人相贴的心口,是守护。
陆昭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晶化的右臂自动抬起,与苏晚竹的手腕相扣,两股能量——星砂的清冽、弑主之眼的灼热、还有荒星五年淬炼出的狠劲——在两人交握处轰然共鸣。
影昭的黑雾突然像被火烤的雪,滋滋作响着退散。
晚竹......陆昭的声音带着哽咽,他低头吻她发顶,晶化的鳞片擦过她耳尖,我好像......能控制弑主之眼了。
因为你心里有要守护的人。苏晚竹仰起脸,眼睛亮得像荒星的极夜星子,而他......她看向影昭,后者的晶核正剧烈震颤,心里只有怨恨。
影昭的脸色瞬间惨白。
他试图捏碎晶核,却发现黑雾不再听从使唤,反而顺着他的指尖倒流进陆昭体内。
陆昭的右眼金光大盛,原本晶化的皮肤开始剥落,露出下面完好的、带着温度的肌肤——那是属于人类的、有血有肉的肌肤。
影昭尖叫着后退,我才是主人!我才——
话音未落,一道金色光芒自苏晚竹与陆昭交握的掌心爆发。
那光比荒星的日出更炽烈,比天枢星的星砂更纯粹,所过之处,第一块记忆碎片(正是血月夫人与陆母对坐的那片)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像古寺里的晨钟,在虚无中荡开层层涟漪。
你们不能毁掉我的过去!血月夫人的尖叫穿透虚无,带着刻骨的绝望,那是我最后......最后能触到阿月的地方......
金色光芒仍在蔓延。
苏晚竹望着碎片崩解时扬起的星砂,突然想起记忆里女子最后说的话:让她忘记...忘记血月,忘记诅咒,忘记...阿娘。或许,真正的解脱,不是让记忆永远凝固,而是让被遗忘的人,重新拥有选择的权利。
陆昭握紧她的手。
两人掌心的温度透过交缠的指缝传递,像两团越烧越旺的火。
在他们身后,更多记忆碎片开始泛起裂纹,仿佛在回应那道金色光芒的召唤。
虚无的尽头,有微光开始渗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