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章
调节室内的寂静,不再是单纯的空无,而是被一种绷紧到极致的张力所填充。每一次探测器发出的微弱蜂鸣,都像一根无形的针,刺在每个人的神经末梢。时间在黑暗与冰冷的包裹中,缓慢而沉重地流淌,仿佛连意识都要被冻结。
宋墨涵在顾锦城怀中昏睡了大约一个小时。并非自然醒转,而是被身体内部一阵尖锐的、熟悉的悸动惊醒——那是她作为医生,对自身生理极限的预警。她猛地睁开眼,短暂的迷茫后,意识迅速回笼,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头顶传来的沉稳心跳,以及环抱着她的、坚实有力的臂膀。这怀抱带着硝烟、血腥与汗水混合的气息,却成了这片绝望空间里唯一的热源和锚点。
“醒了?”顾锦城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几乎在她睁眼的瞬间就察觉了,仿佛他全部的感官都系于她一身。
“嗯。”宋墨涵轻轻应了一声,试图动一下,却发现浑身肌肉如同被碾过般酸疼,尤其是左肩的伤口,即便在药物作用下,依旧传来阵阵钝痛。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几乎整个人都陷在顾锦城的怀抱里,他受伤的左臂为了避开她,以一种看起来就十分别扭的姿势摆放着,绷带边缘隐隐渗出血色。
“你的手臂……”她立刻紧张起来,想从他怀中挣脱。她记得那伤口很深,差点伤及动脉。
“别动。”顾锦城收紧了右臂,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命令,但动作却极尽轻柔,“压不到。你的体温太低,需要维持。”他顿了顿,补充道,像是为了说服她,也像是为了说服自己,“这是最优方案。”
宋墨涵哑然。在这种环境下,任何不必要的热量流失都是致命的。他是在用最有效的方式为她保暖。理智接受,情感却泛起涟漪。她不再挣扎,安静地靠着他,目光扫过室内。这短暂的宁静,像是暴风雨眼中虚假的平和。
许泊均依旧守在仪器旁,镜片后的眼睛因长时间专注而布满血丝,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手指偶尔在便携终端上快速敲击,记录着能量读数的细微变化。林静靠在一旁,似乎在假寐,但手中紧握的武器表明她随时可以投入战斗,她的呼吸极轻,如同潜伏的猎豹。赵青和张伟轮换了下来,正靠在入口内侧闭目养神,呼吸悠长,保持着战士特有的浅度睡眠,任何异响都能让他们瞬间惊醒。而威尔逊,依旧蜷缩在角落,但似乎比之前平静了一些,只是偶尔会神经质地抬头看向入口方向,眼神里交织着恐惧和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她的目光最后落回顾锦城脸上。应急灯冰冷的光线勾勒出他硬朗的下颌线,上面沾染着已经干涸的暗色血渍和灰尘。他眼底有着浓重的青黑,显然也极度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清明,如同永不停歇的雷达,监控着一切,承载着所有人的生死。
“你一直没睡?”宋墨涵轻声问,带着心疼。她知道他的负担有多重。
“不需要。”他答得简短,目光与她交汇,在那深邃的瞳仁里,她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担忧与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情绪。那不是言语能形容的,是一种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超越了肉欲与激情的绝对占有与守护。他用自己的方式,在这绝境中为她圈出了一小片相对安全的天地。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是威尔逊。他捂着刚刚被包扎好的手臂,身体蜷缩,额头抵在膝盖上,发出压抑的抽气声,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宋墨涵的医者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她轻轻拍了拍顾锦城的手臂,示意他松开:“威尔逊先生不对劲。”
顾锦城皱了皱眉,目光锐利地扫过威尔逊,评估着风险,但还是松开了手臂。宋墨涵立刻起身,脚步因虚弱而有些虚浮,但她稳住了,快步走到威尔逊身边蹲下。
“威尔逊先生?哪里不舒服?”她伸手想去触碰他的额头,判断是否有发热。
“别碰我!”威尔逊猛地甩头,躲开她的手,抬起头,脸上是扭曲的痛苦和一种不正常的潮红,“痒……里面……像有东西在爬!很多……很多小东西!”他开始用指甲去抠挠包扎好的纱布,力道之大,几乎要立刻撕开刚刚有些愈合迹象的伤口。
宋墨涵心头一凛,迅速抓住他的手腕,力道意外地坚决:“不能抓!让我看看!”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专业的权威,那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让狂乱的威尔逊动作一滞。
她小心地解开纱布的一角,露出的伤口边缘红肿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加严重,甚至出现了一些细微的、不正常的紫红色斑点,并且在以肉眼难以察觉的缓慢速度微微蠕动,像是皮肤下有微小的活物。
“这是……”宋墨涵瞳孔微缩,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她立刻从医疗包里取出最后一套一次性采样工具和便携式生物显微镜——这是她坚持携带的、在极端环境下进行初步病原检测的保命装备,此刻成了关键。
“许工,帮我稳定光源!”她头也不回地命令道,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许泊均立刻拿起地上的应急冷光手电,调整角度,为她提供稳定而集中的照明。顾锦城也无声地靠近,站在她身侧,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既是保护,也是支撑。林静、赵青和张伟也瞬间进入了更高的戒备状态,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四周。
宋墨涵以惊人的速度采集了伤口渗出液样本,在载玻片上制作涂片,放入便携显微镜下。调节室内只剩下她调整焦距的细微声响和威尔逊粗重痛苦的喘息,以及众人压抑的心跳声。
几分钟后,她抬起头,脸色变得异常凝重,看向顾锦城和凑过来的林静:“不是普通感染。创口组织样本里发现了微量的、具有生物活性的未知纳米级机械单元……它们在模仿生物病原体的行为,侵蚀健康组织,并可能干扰神经末梢,导致剧痛和奇痒。它们在以组织细胞为原料进行微弱的自我复制。”
“纳米机械?‘幽影’的造物?”林静的声音带着寒意,握紧了手中的枪。
“不确定来源,但能量特征有部分吻合度。这种‘感染’方式……更像是某种清道夫或者分解者机制,用于高效分解有机质。”宋墨涵快速解释,语速虽快却清晰,“我们携带的广谱抗生素和抗炎药物对它完全无效。必须尽快进行物理清创,彻底切除所有被侵蚀的组织,并用高频能量灼烧创面,破坏其结构,才有可能阻止扩散。否则……”
她没说完,但众人都明白后果。威尔逊会在这种极致的痛苦和侵蚀中,慢慢走向死亡,甚至可能变成一个……活动的传染源,威胁到队伍里的每一个人。
“需要手术环境,至少是相对无菌,并且需要能源。”宋墨涵看向顾锦城,眼神坚定,尽管她的脸色因失血和疲惫而苍白,“我的体力可以支撑一场紧急手术,但需要助手,需要稳定的照明和能源为手术刀供能。”她陈述着事实,没有夸大困难,也没有回避责任。
这是一个巨大的风险。手术会产生动静,消耗宝贵的能源,甚至可能引来看不见的敌人。而手术对象,是一个刚刚还试图攻击他们、精神状态极不稳定的陌生人,救治他,可能会拖累整个队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顾锦城身上,等待他的决断。空气几乎凝固。
顾锦城的目光与宋墨涵交汇。他从她眼中看到了不容置疑的医者信念——无论对象是谁,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会尽全力去救治。这是她的职业光环,也是她人性中最璀璨的温度,是他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东西。他亦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那个正在被痛苦吞噬的生命。
他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声音打破了沉寂:“林静,协助宋医生,建立临时无菌区,用我们最后那块消毒巾。许工,优先保障手术照明和宋医生器械的能源供应,使用备用能源棒。赵青、张伟,警戒等级提升至最高,任何异动,无需警告,直接开火。我亲自为手术护卫。”
命令下达,小队如同精密的机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林静迅速利用有限的材料隔出一小块相对干净的区域,铺上最后一块珍贵的消毒巾。许泊均毫不犹豫地将备用能源棒接入系统,优先供给宋墨涵的高频手术刀和照明,仪器的屏幕瞬间暗了几分。赵青和张伟枪口死死锁定入口,耳朵捕捉着外界最细微的声响,身体紧绷如弓。
顾锦城站在宋墨涵身边,右手中紧握着他的配枪,目光如炬,扫视着入口和威尔逊。他将自己的后背,完全交给了他的队员,而他的正面,则守护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履行着她救死扶伤的使命。这是一种无言的信任与托付。
宋墨涵戴上最后一副无菌手套,深吸一口气,屏蔽掉所有疲惫和杂念,眼神变得如同手术灯般冷静专注。她接过林静递来的、闪烁着微弱蓝光的高频手术刀,对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威尔逊沉声道,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威尔逊先生,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想活下去,就忍耐住。这是唯一的生路。”
没有麻醉,手术的痛苦可想而知。威尔逊的惨叫被林静用一块干净的纱布死死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响,身体因剧痛而痉挛,额头上青筋暴起。林静用身体压制住他的挣扎,眼神冷静。
宋墨涵的额角迅速渗出密集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的手却稳得像磐石,精准地切除着那些被纳米机械侵蚀的、已经微微发黑坏死的组织,然后用高频能量仔细灼烧每一个创面,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蛋白质烧焦的独特气味。她的动作高效而迅速,每一刀都承载着生命的重量。
顾锦城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亘古存在的礁石。他没有去看血腥的手术过程,他的目光始终警惕着外部威胁,但他所有的感官,却仿佛都系于身边那个专注工作的身影上。他能听到她因用力而略微急促的呼吸,能感受到她身体因极度消耗而微微的颤抖,能嗅到她发间混合着消毒水和血腥的气息。
那一刻,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与心痛在他胸中澎湃。他的女人,在他用血肉构筑的防线之后,正用她的方式,与无形的死亡赛跑,从死神手中抢夺生命。这种并肩作战,这种在绝境中依然坚守的职责与人性,比任何浪漫的告白都更加刻骨铭心。淬火而生的,不仅是坚韧,更是融入骨血的柔情。
手术持续了二十多分钟,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当宋墨涵完成最后一步包扎,剪断纱布时,她几乎虚脱,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向后退了一步。
顾锦城仿佛背后长眼,几乎在同一时刻,左臂向后一揽,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背上。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完成了?”
“……嗯。”宋墨涵靠着他宽阔温暖的背脊,汲取着力量,疲惫地点点头,声音微弱,“侵蚀暂时控制了……但他需要后续治疗,彻底清除可能潜伏的纳米单元,这里做不到。”她感到一阵后怕,如果再晚一点发现……
威尔逊虚脱地瘫在地上,如同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但眼中的狂乱和痛苦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里逃生的茫然和对宋墨涵近乎敬畏的眼神。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力的喘息。
就在这时,许泊均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紧绷和急促:“队长!能量读数再次异常增强!那个东西……它在靠近!移动速度加快了!距离不足一公里!而且……信号特征更复杂了!”
“准备转移!”顾锦城立刻下令,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转过身,看着脸色苍白如纸、几乎站不稳的宋墨涵,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弯下腰,在宋墨涵的低呼声中,用未受伤的右臂一把将她横抱起来,以一种绝对保护性的姿态拥在胸前。
“顾锦城!你的伤!我可以自己……”宋墨涵急了,挣扎着想下来,她不想成为他的负担。
“闭嘴。”他打断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霸道与温柔,不容置疑,“现在,你是我的伤员。听从命令。”他的手臂收得更紧,那力量传递着无法撼动的决心。
他抱着她,如同抱着举世无双的珍宝,对着所有队员,声音斩钉截铁,穿透这即将被危机吞噬的寂静:
“按照威尔逊之前提供的方向,目标西侧废弃通风管道矩阵!林静、许工开路!赵青、张伟断后!带上威尔逊!我们杀出去!”
希望的微光虽渺茫,但守护的信念与淬火而生的柔情,交织成最坚韧的意志,将成为他们刺破这无尽黑暗最锋利的刃。队伍再次移动起来,带着伤患,带着疲惫,却更带着绝不屈服的眼神,冲向未知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