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六章 静默点与无声的守护
协议达成,安全屋内的空气并未因此变得轻松,只是凝固的胶质中混入了一丝不确定的流沙。许泊均信守承诺,共享了前往“静默点”的部分路径信息——那是一段被标注为“废弃维护通道”的古老网络,蜿蜒曲折,需要穿越数个因能量潮汐而极不稳定的结构区域。
“这条路避开了‘哀嚎回廊’和‘影爪巢穴’这两个大型幽影聚集地,”许泊均用金属圆盘投影出模糊的路径图,指尖点过几个闪烁红光的区域,“但不稳定区域意味着什么,顾队长应该清楚。空间折叠、重力异常,甚至可能遇到游离的‘信息残渣’……它们本身没有攻击性,但接触过多,会对精神产生不可逆的污染。”
顾锦城凝视着路径图,大脑飞速运转,比对已知的遗迹地图和风险数据库。这条路线确实规避了已知的实体威胁,但潜在的非实体风险同样致命。他迅速调整了部署,将队伍编成一个更适应复杂环境探索的楔形阵型。
张伟和王虎被安排在队伍中段,兼顾火力支援与策应。王虎腹部的伤口经过宋墨涵的紧急清创和生物凝胶填充暂时稳定,但每一次移动,肌肉的牵拉都让他额头渗出冷汗,牙关紧咬,发出压抑的抽气声。张伟默默分担了王虎的大部分负重,粗壮的手臂偶尔在同伴踉跄时及时扶上一把。
赵青负责殿后,他像一只灵敏的鼬鼠,一边倒退着行进,一边利用回收的陷阱组件和现场找到的废弃金属、导线,设置了一系列精巧的延迟触发装置——并非为了杀伤,而是制造声音、能量扰动甚至短时的光学迷彩,用以干扰和迷惑可能的追踪者。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流畅,仿佛在与这座冰冷的遗迹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林静走在顾锦城侧后方,全力维持着经过多次调校的能量探测器的运转。她的指尖在虚拟操控屏上飞快跳跃,过滤着背景噪音,试图在许泊均提供的信息之外,捕捉任何一丝预示危险的异常能量波动。她的眉头紧锁,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浸湿了防护服的领口。
宋墨涵的任务最为艰巨。她利用安全屋内找到的合金杆和高强度纤维布,改造了一副简易担架,将李瑾舟牢牢固定在上面。她寸步不离地守在担架旁,一手稳定着担架平衡,另一只手紧握着神经稳定剂注射枪,目光几乎未曾离开过便携式生命体征监测仪上那些跳动的曲线。她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连续的精神高度集中和能量输出,让她眼底的青黑浓得化不开,但那双眼眸却异常专注明亮,如同在无尽暗夜中指引方向的星辰,燃烧着自己最后的光亮。
顾锦城走在最前,与许泊均保持着不远不近,既能及时反应又能相互制约的距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并非纯粹的恶意,而是一种带着数据流般冰冷审视意味的观察,这让他背脊的肌肉始终维持着微绷的临战状态。许泊均步履轻松得仿佛在自家花园散步,手中那个不起眼的金属圆盘偶尔发出微不可闻的嗡鸣,表面流转着晦涩的光纹,似乎在持续探测并解析着周围的环境信息。
“左转,穿过这条断裂的能源管道。注意脚下,这里的金属结构很脆,五十年前的老古董了,稍微重点的脚步都可能引发坍塌。”许泊均的声音透过加密通讯频道传来,带着一种与周遭险境格格不入的闲适,甚至隐隐有一丝欣赏这座遗迹“腐朽美学”的意味。
通道狭窄而阴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臭氧、金属腐朽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生物组织腐败的甜腥气味。脚下是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尘埃和碎屑,混杂着干涸的、颜色可疑的污渍。每一步踏下,都会扬起细密的粉尘,在众人战术头盔射灯的光柱中狂乱飞舞,勾勒出压抑的轮廓。
宋墨涵小心翼翼地扶着担架,规避着地面上每一个可能的颠簸。在一次通过一处因坍塌而显得低矮的管道残骸时,担架一角眼看就要撞上侧面突出的、锋利如刀的金属棱角。她下意识地侧身,用自己的肩膀和戴着战术手套的手垫了过去。“砰”的一声闷响,撞击力让她半边身子一麻,痛楚让她眉头瞬间蹙紧,却硬生生将一声痛哼咽了回去。
走在前方的顾锦城仿佛背后长眼,脚步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只是头也不回地低沉道:“注意障碍。”声音透过内部频道,清晰地传入宋墨涵耳中。没有过多的言语,甚至没有回头确认,但那简短的四个字,却像一道无形的力量,分担了她肩头一部分沉重的压力,让她知道,她的付出有人看见,有人在意。
许泊均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细微的互动,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如同科学家发现有趣实验现象般的弧度。
路途并不平静。尽管避开了主要威胁,但零星的、仿佛从墙壁阴影本身渗出的低阶幽影仍不时发动袭击。它们形态不定,如同扭曲的、半透明的能量体,发出刺耳的、直接作用于精神的嘶嚎,扑向队伍。
“三点钟方向,两只!能量反应弱,但速度很快!”林静急促预警,声音带着紧绷。
顾锦城反应快如闪电,未受伤的左臂挥动特制军刀,刀锋并非纯粹的物理切割,而是裹挟着一层高频震荡的能量场,精准地劈入一道幽影的核心。那幽影发出一声更加尖锐的嘶鸣,能量结构瞬间溃散,化为游离的光点。几乎同时,张伟的重型步枪发出沉闷的咆哮,特制的、填充了能量中和粉末的弹药将另一只幽影凌空轰成四散的能量碎屑,溅射在墙壁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战斗短暂而激烈,每一次交锋都消耗着队员们本就不多的体力和精力。宋墨涵在枪声响起的第一时间就扑倒在李瑾舟的担架旁,用身体形成一道脆弱的物理屏障,直到威胁解除,才迅速起身,手指飞快地检查李瑾舟的生命体征和神经屏蔽仪的读数,确认稳定后,才会松开紧咬的下唇,眼底闪过一丝庆幸。
在一次击退来自头顶通风管道的小规模袭击后,顾锦城左臂原本已经初步凝结的伤口,因骤然发力格挡而再次崩裂,暗红的血迹迅速透过临时包扎的敷料,在深色的作战服上洇开更大的一片。
“你的伤!”宋墨涵立刻注意到,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焦急和一丝责备,“停下!必须立刻重新处理!”
顾锦城刚想以“小伤无碍”拒绝,目光却对上她那双写满坚持、担忧以及不容置喙的专业的眼睛,到嘴边的话被堵了回去。他沉默地依言靠在一处相对稳固、没有明显裂缝的金属壁旁,主动伸出了受伤的手臂。
宋墨涵立刻上前,动作迅速地打开随身医疗包。剪开被血浸湿、粘连在伤口上的衣袖,露出下面狰狞外翻的皮肉和隐约可见的骨骼。清创、消毒、涂抹高效生物凝胶、用便携式缝合器进行内部肌肉层缝合、最后覆盖上透气的仿生愈合膜……她的动作流畅而精准,带着医生特有的稳定和效率,唯有指尖偶尔传来的微不可察的颤抖,泄露了她的疲惫。顾锦城低头,能看到她浓密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淡淡阴影,能闻到她发丝间混合着消毒水、血迹和淡淡汗水的味道,在这充满死亡与铁锈气息的遗迹里,奇异地带给他一丝久违的、属于“人”的安宁。他紧绷如铁石的神经,在她轻柔却有力的触碰下,竟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暂时控制住了。但缝合线很脆弱,绝对不能再剧烈发力,否则崩开引发大出血,在这种环境下……”宋墨涵抬起头,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语气郑重地告诫,后面未尽的话语充满了不言而喻的严峻。
“嗯。”顾锦城低低应了一声,目光在她疲惫却写满坚持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声音放缓了些,“你自己也注意,你的状态……快到极限了。”
“我没事。”宋墨涵打断他,扯出一个勉强的、试图让他安心的笑容,“我是医生,清楚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她重新背起医疗包,姿态重新变得坚定。
就在这时,一直抱臂旁观的许泊均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探究:“顾队长,宋医生,你们之间的这种默契……精准,高效,超越言语。看起来,可不像是普通的队友或者简单的医患关系能解释的。”
顾锦城眼神瞬间恢复冷厉,如鹰隼般扫向许泊均,无形的压迫感弥漫开来。
宋墨涵整理医疗用品的动作也微微一滞,她没有回头,只是将最后一卷绷带塞回包内,拉上拉链,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柔和的韧性:“在战场上,在绝境里,战友之间本就该互相信任,将后背托付,互相扶持着活下去。这种羁绊,许先生这样习惯独来独往的人,难道无法理解吗?”
许泊均轻笑一声,摊了摊手,不再追问,但那目光中的玩味与深思却更深了,仿佛在数据库中添加了一条有待分析的新条目。
短暂的休整后,队伍继续在迷宫般的通道中跋涉。终于,在费力地穿过一条布满扭曲金属藤蔓、仿佛某种巨型生物枯萎内脏般的狭窄通道后,前方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相对宽敞的圆形空间,穹顶很高,散发着柔和的、仿佛源自岩石本身的微光,驱散了部分阴森感。空气中的铁锈味和血腥味淡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无的“空”的感觉,连声音似乎都被吸收了一部分。林静面前的能量监测屏上,原本如同狂暴海浪般躁动不安的曲线,此刻变得近乎一条平直的细线,只有极其微弱、稳定的背景能量波动,如同沉睡巨人的呼吸。
“就是这里了,‘静默点’。”许泊均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语气中带着一丝确认,“这里的特殊岩层结构,据信是这座遗迹原生的一部分,能有效吸收和中和从深处散发出的、带有强烈污染性的活性信息场,效果类似于古地球时代的声学消音室。把你们那位同伴放在中心区域,效果最好。”
宋墨涵立刻和顾锦城一起,将李瑾舟的担架小心翼翼地抬到空间中央。她迅速连接上更精密的便携式脑波监测仪,屏幕上,李瑾舟那原本如同狂风暴雨、充斥着混乱尖峰和剧烈震荡的脑波图谱,果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缓下来,虽然波形仍显异常,并未恢复正常节律,但那种足以撕裂精神的危险癫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休眠的平稳状态。
“有效!脑波峰值下降百分之七十,紊乱频率显着降低!真的有效!”宋墨涵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巨大的如释重负,她看向顾锦城,眼中闪烁着生理性泪光,那是压力骤然解除后的自然反应。
顾锦城紧绷的下颌线条也柔和了一瞬,他看向许泊均,沉声道:“谢谢。”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实实在在的分量。
许泊均摆了摆手,语气依旧平淡:“各取所需。现在,他至少能多撑二十四个标准时。足够我们完成接下来的交易了。”
危机暂时解除,长时间高度紧绷的精神骤然松弛,极度的疲惫如同决堤的潮水般涌向每一个人。张伟几乎立刻靠着墙壁滑坐下去,开始默不作声地检查着所剩无几的弹药,进行维护。赵青迅速在入口和几个关键点布置下简易却有效的震动及热能感应警报器。林静则抓紧这宝贵的时间,校准和维护着手中那些精密且耗能的探测设备,试图从这片“静默”中解读出更多信息。
宋墨涵强撑着最后的精神,先给王虎更换了腹部的敷料,重新注射了抗生素和镇痛剂,又仔细检查了顾锦城手臂的伤口,确认缝合处没有渗血、仿生膜贴合良好后,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靠着李瑾舟担架旁的一块相对平整的岩石坐了下来,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
顾锦城走到她身边,脱下自己虽然破损严重但内侧相对干净的外套,沉默地披在她因为汗湿而微微发抖的身上。然后,他在她身侧坐下,保持着既能随时弹起应对突发情况,又能让她在无意识中依靠到的距离。他的脊背依旧挺直如松,如同永不倒塌的山岳,默默地将沉睡的她、昏迷的李瑾舟以及所有疲惫的队员,都纳入自己无声守护的阴影之下。
宋墨涵在朦胧的睡意中,感受到身边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恒定热度和那熟悉的气息,终于放任意识沉入温暖的黑暗。在她彻底失去意识前,仿佛感觉到一只粗糙却温热的手,极轻、极快地拂过她散落在额前、被汗水粘湿的发丝,将那几缕扰人的发丝别到耳后。
那触碰短暂得如同幻觉,小心翼翼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珍宝,却带着硝烟与鲜血也无法掩盖的、属于顾锦城的、笨拙而隐晦的温柔。
许泊均靠在入口处的阴影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着顾锦城如同守护着唯一宝藏的沉默巨龙般守着沉睡的医生和昏迷的同伴,看着这支伤痕累累、装备残破却依然保持着惊人内核凝聚力与生命力的队伍,眼中那数据流般的光芒微微闪烁,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消散在这片奇异的、吞噬声音与能量的“静默”之中:
“信任,牺牲,守护……甚至还有这种不合时宜的温情。人性,真是最复杂、最难以量化,也最有趣的……冗余代码。”
静默点内,时间仿佛凝滞,暂时安全。但遗迹的阴影并未远去,许泊均口中那个位于b-7扇区、需要“清理”的未知危险,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依旧高悬于顶。而在这死亡与绝望交织的绝境之中,某些悄然滋生、顽强存在的东西,正穿透冰冷的金属与腐朽的气息,发出微弱却不容忽视的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