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金大门在赵青精准的操作下,发出最后一声轻微的“咔哒”声,随即缓缓滑开,露出其后更为坚固的独立舱室。伊莱恩的判断没错,这里显然是遗迹内部某个安全屋或高级研究员的紧急避难所,虽然空气中弥漫着经年累月的微尘气息,但墙壁上应急灯的冷白光晕稳定,空气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如同生命的心跳,驱散着死寂与腐朽。
“快!把李医生放到微生平台上去!”宋墨涵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率先冲了进去。她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顾锦城背上昏迷不醒的李瑾舟,但眼角的余光,却像被磁石吸引般,死死黏在顾锦城肩甲下那片不断渗出暗色、甚至边缘隐隐有焦糊痕迹的伤口上。那伤口,比几分钟前她瞥见时,似乎又扩大了一圈。
顾锦城依言,沉稳地将李瑾舟安置在角落那台闪烁着待机微光的基础维生舱旁的操作平台上。他的动作极其小心,避免任何剧烈动作牵动自己的伤势,但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还是暴露了他正承受的痛苦。他刚直起身,甚至没来得及喘口气,宋墨涵已经站在了他面前,手中拿着那支高效止血凝胶和生物绷带,眼神里是医生特有的冷静,却也掺杂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强势。
“现在,轮到你了。”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舱室内低沉的背景噪音,“坐下,把肩甲卸了。”
顾锦城眉头习惯性地微蹙,下意识地想要拒绝这种“优先待遇”:“先处理李瑾舟的外伤,他的情况更……”
“他的外伤我已经做了最彻底的应急清创和抗感染处理,生命体征暂时平稳,感染风险在可控范围内。”宋墨涵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语速快而清晰,像在宣读一份不容置疑的诊断报告,“而你的伤口,是持续性的活动渗血,伴随局部组织高温碳化。持续失血会导致体力、反应速度下降,潜在感染则会直接冲击你的免疫系统和中枢神经,影响判断力和决策能力——指挥官,你需要保持最佳状态,才能带领我们所有人从这里走出去。这,是当前情况下最优的医疗决策。”
她的话逻辑严密,冷静客观,几乎剥除了所有个人情感,但那双紧盯着他伤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她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顾锦城看着她苍白却执拗的脸,知道任何关于“小伤无碍”的辩解在此刻都苍白无力,甚至是一种不负责任。他沉默地依言坐下,骨节分明的手指熟练地找到肩部装甲的卡扣,“嗤”的一声轻响,解除了固定。
沉重的合金肩甲被卸下,露出下方触目惊心的景象——深色的纳米作战服纤维被高温熔蚀,与翻卷的皮肉黏连在一起,边缘呈现出不祥的焦黑色,暗红色的血液正从黏连物的缝隙中缓慢而固执地渗出,浸湿了内衬,散发出一股混合了焦糊与铁锈的腥气。
宋墨涵倒抽一口冷气,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亲眼看到这狰狞的伤口,她的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她用力抿紧失血的嘴唇,不再多言,迅速戴上新的无菌手套,拿起医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开始剪开那些与皮肉黏连的作战服碎片。她的动作极尽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每一次下剪都屏住呼吸,生怕剪刀的微震会加重他的痛苦。
当冰凉的消毒喷雾触及暴露的创面时,顾锦城全身的肌肉本能地绷紧了一瞬,喉结上下滚动,额角的青筋微微凸起,但他硬是将一声闷哼压在了喉咙深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宋墨涵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她的心也跟着揪紧,动作变得更加轻缓,几乎是在用指尖感受着伤口的每一寸边缘。她一边专注地清理着碳化的组织和污物,一边低声说着话,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肌肉表层部分碳化,需要彻底清创……还好,主要神经束和血管只是受到灼烫,没有明显断裂……可能会留下比较明显的疤痕……”
她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像一股温润的溪流,悄然抚平了他因剧痛而起的生理性战栗。顾锦城微微低头,就能看到她专注的侧脸,几缕被汗水濡湿的碎发黏在额角和脸颊,被她有些不耐烦地用手背蹭开,鼻尖和上唇因为高度紧张和忙碌,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在应急灯冷白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光。在这冰冷、死寂、危机四伏的遗迹深处,在未知追兵临近的巨大阴影下,她指尖那小心翼翼的温柔、呼吸间带着消毒水气息的微拂,成了他感官世界里唯一清晰而温暖的存在,仿佛绝望深渊中透进的一缕微光。
“没事,”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其说是安慰她,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不疼。”
宋墨涵没有抬头,只是更仔细地将高效止血凝胶均匀地涂抹在清理干净的创面上,冰凉的凝胶接触到火辣辣的伤口,带来一阵奇异的舒缓感。然后,她用生物绷带开始一层层紧密而专业地包扎,确保压迫止血到位又不影响手臂的基本活动。她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划过他肩颈处健康的皮肤,那微凉的触感却像带着细微的电流,让顾锦城心底那片只为她保留的柔软角落,再次不可抑制地塌陷下去。
“下次,不要再这样毫无保留地挡在我前面。”她终于包扎完毕,一边收拾着医疗垃圾,一边声音闷闷地说道,语气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和一丝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来的哽咽,“我有自保能力,我可以……”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顾锦城抬起了未受伤的那边手臂,用滚烫的、带着战斗后余温和不容置疑力量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掌心因长时间紧握武器而有些粗糙,那温度却异常灼人。
“我不能。”他言简意赅,只有三个字,却重若千钧,承载着超越言语的守护誓言。任何可能降临在她身上的风险,哪怕只有万分之一,他都不会允许,也不会让她独自面对。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也是他作为男人、作为指挥官无法推卸的责任。
就在这时——
“呃……嗬……”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溺水者挣扎出水面般的抽气声,从维生平台方向传来。
一直守在旁边密切关注着生命监测仪数据的林静立刻低呼:“指挥官!宋医生!李医生有反应了!”
宋墨涵和顾锦城瞬间被吸引过去,刚刚那片刻流淌在两人之间的温情与私密,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骤然被严峻的现实打破。宋墨涵立刻挣开顾锦城的手(他顺势松开),抓起神经监测仪再次贴向李瑾舟的太阳穴。
几乎在同一时间,伊莱恩的光影在舱室中央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平板的电子音调也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急促和凝重:“最高优先级警告!检测到李瑾舟医生的生物信号出现异常剧烈波动,脑波频率峰值异常!同时,与后方追击单位的能量信号特征出现……短暂同步!同步率正在快速提升!”
“什么?!”张伟猛地握紧了手中的突击步枪,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赵青几乎是在伊莱恩话音落下的瞬间就抬起了手中的精准步枪,枪口虽未直接对准李瑾舟,但那冰冷而警惕的目光,已如实质般将他牢牢锁定。
顾锦城一步踏前,用身体将宋墨涵隐隐护在更安全的后侧,目光锐利如发现了猎物的鹰隼,紧盯着李瑾舟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全身肌肉重新进入临战状态。
平台上,李瑾舟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额头上迅速渗出大量冷汗,浸湿了凌乱的发梢。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面部肌肉扭曲,仿佛正陷入一场极度痛苦的梦魇。紧接着,一段破碎、扭曲、夹杂着强烈电磁干扰般杂音的信息流,断断续续地直接侵入众人的意识层面,或者说,是被伊莱恩捕捉并转译了出来:
“…坐标…确认…7-Alpha…‘种子’…必须…送达…‘母体’…觉醒…进程…不可阻止…净化…即将降临…”
“…他们…无关…携带者…关键…保护…或…必要时…清除…”
“…警报!警报!高维…观测者…视线…已锁定…通道…”
信息支离破碎,词汇充满了不祥的意味,逻辑混乱不堪,却拼凑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
“他在胡言乱语什么?‘种子’?‘母体’?还有高维观测者?这都什么跟什么?”张伟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
宋墨涵紧紧盯着神经监测屏幕上那乱成一团、几乎要冲破显示上限的脑波图谱,李瑾舟的脑电活动此刻就像一团被疯狂搅动的荆棘丛。“他的大脑皮层异常放电,这不是自主意识活动!是某种外部力量在强制向他灌输信息,同时也在通过他的大脑向外发送信号!”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伊莱恩的光影快速闪烁着,进行着高强度运算:“信息流加密方式与之前截获的未知信号同源,逻辑核心指向明确:李瑾舟医生极大概率是一个非自愿的‘信息载体’或‘活体信标’。追击我们的‘幽影’单位,其首要目标可能并非我们小队本身,而是他,或者他体内携带的这份‘信息’以及所谓的‘种子’。”
顾锦城脑中如同超级计算机般飞速运转,将之前所有的线索——李瑾舟研究站遭遇袭击后的异常状态、他体内可能存在的未知共生能量体、遗迹中不断出现的加密信号、以及眼前这些更具组织性和目的性的追击者——全部串联起来。一个模糊却极其可怕的推测逐渐在他心中变得清晰。
“他可能不是内奸,至少不是主动的。”顾锦城沉声开口,打破了舱室内几乎凝滞的压抑气氛,“他更像是一个……被某种远超我们理解的力量选中的‘载体’或‘信使’。那些‘幽影’,它们的目标,很可能是为了阻止他携带的‘信息’或‘种子’被送达某个名为‘母体’的存在,或者,是为了在‘母体’觉醒之前,将他和‘种子’一同‘净化’掉。”
这个推断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让所有人心头巨震!如果他们不仅仅是在一座远古遗迹中艰难求生,而是在不知不觉间,卷入了一场涉及未知高等存在、关乎某种宇宙层级事件(“母体觉醒”、“净化”)的巨大阴谋中心?!
“那……那我们怎么办?把他……交出去?”张伟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但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这想法的荒谬与冷酷,脸上露出了懊悔的神色。
“不可能!”宋墨涵斩钉截铁,她再次向前一步,几乎是用身体挡在了李瑾舟和众人之间,表达着保护病患的绝对立场,“他是我们的队友,是李瑾舟医生!现在更是解开这一切谜团最关键、也可能是最脆弱的线索和受害者。在真相大白之前,在确定他自身意愿之前,我们绝不能放弃他!”
刚刚注射了镇痛剂、脸色依旧苍白的王虎,也支撑着站起身,走到宋墨涵身边,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指挥官,我同意宋医生。不管他体内现在有什么,他刚才确实间接救了我们,用他自己的方式。现在丢下他,我们和外面那些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有什么区别?我们坚守的又是什么?”
顾锦城的目光缓缓扫过他的队员们——看到了赵青眼中冰冷的警惕与对命令的绝对服从,看到了张伟脸上的挣扎与最终归于坚定的眼神,看到了林静紧抿嘴唇却用力点头的支持,看到了宋墨涵和王虎眼中不容玷污的道义与坚持,也感受到了身边伊莱恩无声却强大的计算支持。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金属和尘埃的味道,也带着责任的沉重。
“保持原定计划不变。”顾锦城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决断,瞬间稳定了有些浮动的人心,“赵青,加快在入口通道布置防御陷阱和诡雷,利用狭窄地形,我们要进行梯次抵抗,逐层削弱它们。林静,配合伊莱恩,全力分析那些破碎信息,重点破解‘坐标7-Alpha’的含义,以及‘幽影’能量结构的可能弱点。张伟,立刻检查所有武器能量储备,优先配给高爆弹和能量干扰弹,我们需要最大火力输出窗口。”
他的命令清晰、具体,如同给即将倾覆的航船重新指明了方向。
“那他呢?”赵青用枪口微微示意了一下平台上再次陷入安静,但神经监测仪显示其脑波依旧异常活跃,如同风暴前夕的李瑾舟。
顾锦城看向宋墨涵,目光中带着询问:“有办法暂时屏蔽或者干扰他身上的信号发射吗?哪怕只能减弱强度,为我们争取一些时间也好。”
宋墨涵蹙眉凝思,脑中飞快地掠过所学的医学知识和接触过的先进医疗设备原理。她迅速从医疗包中取出一个高浓度神经镇定剂贴片,以及一个原本用于隔离特定脑区异常放电的小型局部能量场生成装置——“神经屏蔽仪”。“我可以尝试用强效镇定剂大幅降低他的新陈代谢和整体神经活性,同时用这个屏蔽仪在他头部生成一个弱能量隔绝场。双管齐下,或许能干扰甚至暂时阻断那种特殊信息流的收发。但……我不确定对那种层面、可能涉及高维空间的加密信息是否有效,只能尽力一试。”
“尽你所能。”顾锦城点头,给予了完全的信任。
在宋墨涵为李瑾舟进行紧急神经抑制和能量屏蔽处理时,顾锦城走到了合金舱门旁,透过狭小的观察窗,望向外面那片吞噬一切的深邃黑暗。伊莱恩将探测到的能量信号实时投影在舱室内壁上,那代表追兵的光点群,正以一种稳定而令人心悸的速度,在探测边缘不断变得清晰、靠近,如同不断拍击堤岸、步步紧逼的死亡潮汐。
他能感觉到宋墨涵处理完李瑾舟后,无声地来到了他的身边。她没有说话,没有询问,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纤细却挺拔的身影,与他一同直面那无尽黑暗与未知危险带来的庞大压力。
他受伤的肩膀上,还清晰地残留着她包扎时指尖轻柔的触感,以及止血凝胶带来的、挥之不去的微凉。而此刻,她这无声却坚定的陪伴,则成了他即将迎接狂风暴雨时,内心最坚实、最温暖的铠甲。
顾锦城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左手,动作有些迟疑,却异常坚定地,轻轻揽住了宋墨涵略显单薄的肩膀,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这是一个在纪律严明的星际舰队中略显逾越的动作,但在此刻,在这绝境之地,无人觉得不妥,甚至无人投去惊讶的一瞥。
宋墨涵的身体先是下意识地微微一僵,随即,便以一种全然信任的姿态放松下来,轻轻地将侧脸靠向他坚实的臂膀。没有言语,无需言语。两颗在硝烟、死亡与巨大谜团中紧紧相依的心,以同样的频率跳动着——为了生存,为了守护同伴,为了探寻真相,也为了那份在绝境中被淬炼得愈发纯粹、愈发炽热的……情感。
“准备迎敌。”顾锦城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最后那片压抑着万钧之力的海平面,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残酷厮杀。
而在通道尽头的黑暗中,无数双闪烁着幽蓝、冰冷、毫无生命气息的能量光点,如同星火燎原般,一层层、一片片地亮起,密密麻麻,充满了整个视野。死亡的脚步声,已在耳边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