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篝火余烬的最后一丝青烟,袅袅升起,融入铁灰色的、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戈壁滩上只剩下一种令人心脏紧缩的、绝对的静。
沈墨手中,那柄缠绕着灰黑死气的“流光”剑,剑尖犹自嗡鸣,仿佛在渴望着更多的生机与毁灭。但他整个人,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那双纯黑的、漩涡般的瞳孔,死死地“钉”在倒在地上的林清音身上。
月光吝啬地洒下,勾勒出她伏倒在地的、了无生气的轮廓。她原本素净雅致的衣裙,此刻沾满了沙尘与刺目的暗红血迹,尤其是胸前那片濡湿,仍在缓慢地、不祥地扩大。那断成两截的玉笛,一半被她无力的手虚握着,另一半滚落在几步之外,断口处反射着冰冷的光。
她就像一朵被狂风骤雨蹂躏后,凋零在泥泞中的白梅。
这副景象,如同一把烧红的、带着倒钩的铁钎,以最粗暴、最残忍的方式,狠狠凿进了沈墨那被魔性充斥、一片混沌的脑海深处!
“嗡——!”
他脑中仿佛有千万口铜钟同时被撞响,震得他魂魄欲裂!那层包裹着他意识核心的、厚重粘稠的黑暗,被这巨大的冲击力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裂缝!
纯黑的漩涡之眼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抖动,如同沸腾的油锅。漩涡中心,那点被压抑到近乎湮灭的、属于他自身灵魂的金色微光,如同濒死的火星遇到了狂风,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挣扎求存的炽亮!
“呃……啊……”
一声痛苦到极致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呻吟,从他喉咙里挤压出来。这声音不再是之前那非人的咆哮,而是带着人类情感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周身的寂灭死气,随着他意识的剧烈波动而疯狂翻涌,时而膨胀如魔云压顶,时而收缩内敛,露出他灰败不堪、此刻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狰狞的面容。他持剑的右手剧烈颤抖起来,那缭绕在剑身上的死气如同被无形的手拨动,变得极不稳定。
一些破碎的、却带着血色与温暖的画面,强行冲破了魔性的封锁,在他眼前疯狂闪现——
江南烟雨,药香弥漫的小院,她端着药碗,眉眼温柔地说:“你的伤很重,需要静养。”
金陵夜色,灯火阑珊,她将亲手雕刻的安神木牌塞入他手中,指尖微凉。
洞庭湖心,迷阵之中,她毫不犹豫地将唯一生路让给他,自己转身迎向危险。
黑沙城地宫,她割破手腕,以血为引,为他祛除奇毒,脸色苍白却笑容坚定。
塞外温泉,水汽氤氲,她羞红着脸为他施针,肌肤相触时那触电般的悸动……
还有……就在不久之前,她吹奏着清越的笛音,眼中含泪,却带着毫无保留的信任,向他伸出手,轻声呼唤:“沈墨……回来……好吗?”
每一个画面,都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剜在他的心上!那被他亲手湮灭的温暖,那被他亲手摧毁的信任,那被他亲手……斩断的生路!
“我……做了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最终审判的雷霆,在他恢复清明的意识中炸响!
他看到了自己缠绕死气的手,看到了那柄饮血的剑,看到了地上断成两截的玉笛,最终,目光定格在那片仍在蔓延的血泊上。
“清音——!!!”
一声蕴含着无尽悔恨、绝望与撕心裂肺之痛的咆哮,终于冲破了所有阻滞,响彻了黎明前的戈壁!这声音是如此凄厉,仿佛濒死孤狼的哀嚎,连远处躲藏的副队长等人,都感到一阵心悸。
伴随着这声咆哮,他眼中那纯黑的漩涡如同破碎的琉璃般寸寸龟裂,迅速褪去,重新露出了那双熟悉的、却此刻盛满了滔天痛苦与崩溃的暗金色瞳孔!
魔性,在这无法承受的、由他自己酿成的惨剧面前,暂时退却了。
但回归的,是比魔性更深、更沉、更令人绝望的……清醒的痛苦!
“哐当!”
流光剑从他颤抖的手中脱落,掉在沙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剑身上的死气如同潮水般退去,恢复了金属本身的冰冷光泽,但那剑刃之上,仿佛还残留着属于她的、温热的气息。
沈墨踉跄着,几乎是连滚爬扑到了林清音身边。
他不敢用力,甚至不敢轻易触碰她,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琉璃珍宝,稍一用力就会彻底化为齑粉。他伸出那双曾经稳定如山、此刻却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将她从冰冷的沙地上扶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入手之处,一片冰凉!她的体温正在快速流失!
他低头,看清了她胸前的伤口。那不是直接的剑伤,而是被寂灭剑气余波正面击中造成的恐怖内伤与震裂!衣衫破碎,肌肤上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紫黑色淤痕,中心处甚至微微凹陷,伴随着她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呼吸,仍有丝丝鲜血从嘴角溢出。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长长的睫毛紧闭着,在眼睑下投下脆弱的阴影。往日里那双清澈灵动、总是含着温柔或坚韧的眸子,此刻紧紧地闭着,仿佛再也不会睁开。
“清音……清音!你醒醒!看看我!我是沈墨!”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一遍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试图用手拂去她嘴角的血迹,但那血迹仿佛永远也擦不干净。
没有回应。
只有她气若游丝的呼吸,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去。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沈墨。他猛地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试图运功为她疗伤。可他刚一调动内力,那原本被压制下去的寂灭死气就如同附骨之疽般随之躁动,他丹田内那柄布满裂痕的“寂灭心剑”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崩碎!
他若以此刻的状态强行渡入真气,非但救不了她,那蕴含死寂气息的内力反而会加速她的死亡!
他……连救她都做不到!
这个认知,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
“啊啊啊——!”他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吼,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眼角竟生生崩裂,淌下两行血泪!他紧紧抱着怀中气息奄奄的女子,仰望着那轮即将被黎明吞噬的、冰冷的残月,一股毁天灭地的自我憎恨与绝望,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想起了自己修炼寂灭剑典的初衷,是为了拥有足够的力量守护想守护的人。可如今,他拥有了力量,却亲手将最想守护的人推入了深渊!
这力量,有何用?!
这苍天,何等不公?!
就在沈墨被无边的悔恨与绝望淹没,几欲癫狂之际——
“咳……咳咳……”
靠在他怀中的林清音,极其微弱地咳嗽了两声,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
沈墨浑身剧震,立刻低下头,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她。
林清音的眼睑艰难地抬起了一条细缝,视线涣散而无焦,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凝聚起一丝微光,落在了他那张布满血泪、扭曲痛苦的脸上。
她的眼神中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碎的悲伤,和一丝……仿佛解脱般的释然?
她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嘴唇,声音细微得如同耳语,却清晰地钻入了沈墨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匕首,烙在他的灵魂上:
“沈……墨……”
“这样……也好……”
“你……终于……不用……再痛苦了……”
“也……不用……再……躲着……我了……”
断断续续的话语,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话音未落,她眼睛缓缓闭上,头无力地偏向一侧,彻底失去了意识,唯有那微弱的呼吸,证明着她还在与死亡抗争。
沈墨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到最后……想的竟然不是他自己的伤,不是他的背叛,而是……他终于不用再被魔性折磨,不用再因为害怕伤害她而躲着她?!
这比任何指责、任何怨恨,都更让他痛彻心扉!
“不……不……清音!不要睡!看着我!”他疯了一般地收紧手臂,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逐渐冰凉的身体,泪水混合着血水,滴落在她苍白的面颊上,晕开小小的、凄艳的水痕。
然而,怀中的人儿,再无回应。
黎明的第一缕熹微晨光,终于挣扎着刺破了地平线的黑暗,洒落在苍茫的戈壁上。光线照亮了相拥的两人,一个崩溃痛哭,血泪纵横,一个气息奄奄,昏迷不醒。断笛,残血,死寂的营地,构成了一幅无比凄绝的画面。
沈墨紧紧地、紧紧地抱着林清音,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正在流逝的生命。他暗金色的瞳孔中,疯狂、悔恨、绝望交替闪烁,最终,一种近乎偏执的、不顾一切的决心,如同野火般燃起。
他不能让她死!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救她!
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自己丹田气海的位置,那里,那柄布满裂痕的“寂灭心剑”正在哀鸣。一个极其危险、甚至可以说是自我毁灭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滋生……
与此同时,远处,副队长看着相拥的两人,看着沈墨那明显不对劲的、混合着悲痛与疯狂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他犹豫着,是否该在这个时候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