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英文金融着作成了魏若来新的精神寄托。他读得很慢，遇到不认识的单词就查字典——顾魏后来又给他带来了一本厚厚的英汉词典。有些复杂的金融模型他需要反复阅读好几遍才能理解。
但他的进步是明显的。不过几天时间，他已经能够流畅地阅读大部分章节，偶尔还能在纸上推导书中的公式。
这天下午，他读到关于战时黄金输送的章节时，突然停了下来。
书中的描述触发了一段记忆。不是关于爆炸，而是更早之前的事。
他想起了自己在汇丰银行保险库里的那个下午。灰白色的金属墙壁，冰冷的空气，还有那个特殊的保险箱。编号他记得很清楚，bK-712。里面存放的不是黄金，而是几份文件。
具体是什么文件，他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上级特别交代，这些文件比黄金更重要。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上敲击着。bK-712。这个编号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更多的画面涌现出来。银行后门的窄巷，每天下午三点准时经过的卖花女，还有码头那家茶馆的龙井，总是泡得太浓……
这些日常的细节比爆炸的瞬间更让他心痛。那是一个他再也回不去的世界。
他闭上眼，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
bK-712。这个保险箱还在吗？里面的文件是否安全？
他放下书，走到房间角落，开始练习深蹲。这是顾魏新教他的复健动作，为了加强腿部力量。每个动作都做得很慢，很标准。
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时，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身体上的疲惫反而让大脑更加清醒。
晚上顾魏来查房时，魏若来正在看书。
有什么问题吗？顾魏看着摊开在床上的金融着作。
魏若来合上书：有些概念不太明白。
顾魏拿起书看了看他正在读的章节：战时资金流动管制。
很难。魏若来说。
顾魏放下书：实际操作比书上写的更复杂。
魏若来抬头看他。
顾魏的表情在台灯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理论是理想状态，现实要考虑很多因素。人的因素。
魏若来沉默了一会儿：比如？
顾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换了个话题：明天可以到院子里走走了。
魏若来愣了一下：外面？
顾魏点头：天气不错。
第二天早上，魏若来换上了顾魏带来的一套便装。灰色的长衫，尺寸稍大，但比病号服好多了。他拄着手杖，跟着顾魏坐电梯上了一楼。
走出住院楼大门时，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春天的空气带着花香和青草的气息。
院子里很安静，几个病人在散步，还有个老人在树下打太极。远处有个小花园，几株晚开的玉兰还在绽放。
他们沿着碎石小路慢慢走着。魏若来的步伐很稳，虽然还是需要手杖，但已经不像之前那样蹒跚。
在花园边的长椅上，他们坐下来休息。
不远处，两个病人家属在低声交谈，说的是股票行情。魏若来下意识地听了几句。
顾魏看了他一眼：能听出什么？
魏若来微微摇头：信息太少。
但他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划着数字。这是他在心算时的习惯动作。
顾魏注意到了，但没有点破。
坐了一会儿，他们继续散步。走到院子边缘时，能看到医院的铁栅栏门外面的街道。行人来来往往，黄包车夫在等客，小贩在叫卖。
魏若来的目光在街对面停留了片刻。那里停着一辆黑色汽车，和他之前在楼上看到的那辆很像。
走吧。顾魏说。
回到病房后，魏若来显得很疲惫，但精神很好。这是他两个月来第一次接触到外面的世界。
感觉怎么样？顾魏问。
魏若来想了想：很吵。
顾魏的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习惯就好。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每天都去院子里散步。魏若来的体力明显在好转，已经能够连续走二十分钟不用休息。
他开始观察医院的环境。主楼的位置，侧门的通道，围墙的高度。这些信息他都默默记在心里。
这天散步时，他们遇到了李德明。
顾医生，魏先生，李德明笑着打招呼，看来恢复得不错啊。
顾魏点点头：很好。
李德明的目光在魏若来身上转了一圈：魏先生气色好多了。听说你以前在汇丰工作？
魏若来微微颔首。
真巧，李德明说，我有个表弟也在银行做事。然后他说了一个银行的名字，是日本人控制的银行。
魏若来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那家银行不错。
李德明似乎还想说什么，顾魏开口了：病人需要休息了。
回到病房后，魏若来坐在床上，久久没有说话。
顾魏检查完他的情况，准备离开时，魏若来突然开口：李主任的表弟……
顾魏停下脚步，看着他。
魏若来抬起头：那家银行，上个月清理过一批人。
顾魏的眼神微微一动：你怎么知道？
魏若来没有回答，重新低下头。
顾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推门离开。
那天晚上，魏若来很晚才睡。他在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关系图，中间是李德明的名字，延伸出几条线，分别连接着几个名字和机构。其中一条线特别标注了一个问号。
第二天，这张纸不见了。魏若来没有问，顾魏也没有提。
散步时，顾魏说：李主任调去行政部了，不再负责医疗事务。
魏若来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魏若来已经能够不用手杖短时间行走了。他的手指完全恢复了灵活，现在能够熟练地洗牌、发牌，甚至表演几个简单的纸牌魔术。
这天顾魏来看他时，他正在用扑克牌搭建一个复杂的结构。
顾魏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这是什么？
银行大楼。魏若来说，手上的动作没停。
他用红桃A代表正门，黑桃K代表保险库，梅花J代表后门。整副牌在他手中变成了一座微缩的建筑。
当最后一张牌放上去时，整个结构微微晃动，但没有倒塌。
魏若来看着自己的作品，眼神复杂。
顾魏轻声问：想回去了？
魏若来沉默了很久，才慢慢摇头：还不到时候。
他伸出手，轻轻推倒了纸牌搭建的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