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上海，空气开始变得黏稠。医院院子里的玉兰早已凋谢，取而代之的是栀子花的浓香。这香气无孔不入，连地下病房也能闻到。
魏若来的复健进入了新的阶段。顾魏开始带他爬楼梯，从地下一层到地上三层，每天早晚各一次。第一次爬完三层楼梯时，魏若来靠在墙边喘了整整十分钟，病号服完全被汗水浸透。
但第二天，他只需要休息五分钟了。
他的左腿依然比右腿细一圈，走起路来还有些微的不平衡，但已经不再需要手杖。顾魏给他换了一根更轻便的竹杖，说是以防万一，但他很少使用。
每天清晨，魏若来会在房间里做一套顾魏教他的体操。动作很简单，主要是活动关节和拉伸肌肉。做完操后，他会用冷水擦身——这是他自己要求的，说是有助于清醒。
然后他开始一天的学习。那本英文金融着作已经读完了大半，书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有些是英文的，有些是中文的，偶尔还会出现几个数字代码。
顾魏每周会给他带来新的报纸和杂志。不只是金融类的，还有时政要闻，甚至一些文艺副刊。魏若来看得很仔细，不只是看内容，还会研究广告、启事，甚至寻人启事。
这天下午，他在一份报纸的中缝看到一则很不起眼的广告：瑞士表维修，专修复杂机芯，下面附了一个地址。
这个地址他很熟悉，就在他以前常去的那家咖啡馆隔壁。
他盯着那则广告看了很久，然后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下来，夹进书里。
顾魏来查房时，他正在练习写字。不再是简单的数字和公式，而是一篇完整的市场分析报告。他的字迹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秀工整，只是写字的速度还比较慢。
写得不错。顾魏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
魏若来放下笔：手还是有点抖。
正常的。顾魏说，神经恢复需要时间。
他拿起那篇报告看了看：这个结论很大胆。
魏若来抬头：但正确。
顾魏不置可否，把报告放回桌上：明天可以出院了。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魏若来放在桌上的手微微收紧：出院？
顾魏点头：以你现在的状况，不需要继续住院了。
魏若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呢？
顾魏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我在法租界有个公寓，你可以暂时住在那里。
魏若来接过那张纸，是一个地址。很安静的地段，离医院不远。
谢谢。他说，声音很轻。
顾魏看着他：你想去哪里？
魏若来没有回答。他走到窗前，看着那扇永远只能看到一方天空的高窗。两个月来，他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他想去哪里？他能去哪里？
那个瑞士银行的账户，那家咖啡馆隔壁的钟表店，还有汇丰银行保险库里的bK-712...
这些碎片在他脑海中旋转，却拼凑不出一条清晰的路。
我不知道。他如实说。
顾魏没有催促：先住下来，慢慢想。
那天晚上，魏若来失眠了。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从门口到窗前，正好十步。这两个月来，他第一次精确地测量了这个房间的大小。
凌晨时分，他开始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几件顾魏给他的便装，那本金融着作，字典，还有一沓写满数字和公式的纸。
他把这些纸一张张翻看，然后分成两堆。一堆放在桌上，一堆仔细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
天快亮时，他坐在书桌前，写了一张字条。只有短短两行字，一行是数字，一行是字母。写完后，他把它折成小小的方块，塞进了竹杖的握手处。
早上八点，顾魏准时出现。他带来了一套新的西装，衬衫，甚至还有领带。
换上吧。顾魏说。
魏若来接过衣服。西装是深灰色的，料子很好，尺寸也合适。他慢慢地换上，打领带时手指有些笨拙——他已经很久没有穿正装了。
顾魏耐心地等着，没有帮忙。
收拾好了？顾魏问。
魏若来点头。他的行李只有一个简单的手提箱。
他们走出病房，沿着熟悉的走廊向前。护士站的护士们微笑着向他道别，祝他好运。魏若来微微鞠躬还礼。
坐电梯上一楼时，魏若来一直看着跳动的楼层数字。当数字从“-1”变成“1”时，他的呼吸微微急促。
走出住院楼大门，阳光正好。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停在门口。
上车吧。顾魏拉开后座车门。
魏若来犹豫了一下：我想走一走。
顾魏看了看他：好。
他们把行李放进后备箱，然后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早晨的街道很热闹，卖早点的摊贩吆喝着，上班族行色匆匆，学生们背着书包打闹着走过。
魏若来走得很慢，不时停下脚步。他在一个报摊前买了份报纸，在豆浆摊前站了一会儿，看着炸油条的师傅熟练地翻动金色的面团。
这一切熟悉又陌生。
顾魏跟在他身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既不打扰，也不远离。
走过两个街区后，魏若来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的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
上车吧。顾魏再次说。
这次魏若来没有拒绝。
车子在法租界的街道上穿行，最后停在一栋石库门建筑前。灰色的砖墙，黑色的木门，看起来很普通。
顾魏拿出钥匙开门：我平时住医院，这里空着。
公寓在二楼，一室一厅，带一个小阳台。家具很简单，但很干净。书架上摆满了医学书籍，窗前放着一张书桌。
魏若来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
厨房有食物。顾魏说，每周会有人来打扫。他递过来一把钥匙：这是大门钥匙。
魏若来接过钥匙，握在手里。金属的冰凉触感很真实。
我每周会来一次，检查你的恢复情况。顾魏说，其他的，你自己决定。
谢谢。魏若来说。
顾魏看了看手表：我还有手术。他走到门口，停顿了一下，如果需要找我，打这个号码。他递过来一张名片，只有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
魏若来接过名片：好。
门关上了。
魏若来独自站在客厅里，听着窗外的市声。汽车的喇叭声，小贩的叫卖声，邻居的说话声...这些声音如此真实，提醒着他已经回到了人间。
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的街道。行人来来往往，没有人注意到这扇窗户后的他。
自由了。
但这个自由，带着千斤重担。
他在书桌前坐下，打开手提箱，拿出那本金融着作。书页间还夹着那张剪报：瑞士表维修，专修复杂机芯。
下面的地址，他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但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在安静的公寓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