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三年十月下旬,福宁殿西暖阁。檀香袅袅,在空中盘旋,纠结、似有若无得香气中夹杂一丝苦涩的药味,弥散在每一个角落,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书桌上海州港的惊世蓝图,被“百万贯启动之资”这座冰山,死死冻结在冰冷的现实深渊之中。
曹太后端坐凤榻,枯指捻动佛珠的速度,比往日快了几分。精明的双眼深处,那震惊于太子宏图伟略的光芒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被巨大财政深渊压迫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她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韩琦、富弼、文彦博、曾公亮、蔡襄等重臣,最后落在太子赵顼身上。
那少年储君,玄袍玉立,身姿挺拔依旧,面容沉静如水,唯有那双眼睛里没有半点犹豫,仿佛像山涧里的溪流,看似平缓却暗藏韧性!
“钱……从何来?”
太后再次的诘问,依旧悬在暖阁冰冷的空气中,无人能答。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所有人压垮之际——赵顼缓缓抬起头。他眼中那翻涌的暗流瞬间平息,化为一片沉静如渊、却又锐利如刀的!他踏前一步,对着太后与重臣,深深一揖。
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卷装帧古朴、却散发着陈旧墨迹与隐隐墨香气息的厚册!他双手捧册,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暖阁中:
“皇祖母!诸位相公! 海州港建造百万贯启动之资 ”
“并非无中生有! ”
“乃藏于”
他猛地展开厚册!册页翻飞,露出密密麻麻、令人触目惊心的数字与名录!他指尖重重戳在册页顶端一行用朱砂批注的、猩红刺目的标题上——《大宋治平一年诸路僧尼、道士女冠名籍及寺观田产耗损总录》!
“天下僧尼、道士、女冠”
赵顼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冷静的、近乎残酷的揭露,
“总计五十二万七千六百三十一人! 较真宗天禧年间激增三倍有余!而这些还是登记统计在册的,那些没有度牒人还有几何? ”
“岁耗钱粮的数额”
他指尖划过一串冰冷的数字,“仅朝廷赐田免赋、度牒免役、赏赐供养折钱逾三百万贯! 此尚不计地方供奉、信众布施! ”
“寺观田产,挂靠田”
他翻动册页,指向一幅用细线勾勒的《大宋疆域田亩图》,其上大片区域被标注为“寺田”、“观产”,
“占天下民田十五分之一! 尤以汴京、杭州、苏州、成都等富庶之地为甚! 兼并之烈! 触目惊心!”
他猛地合上册页!那沉闷的声响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
“此等,非佛门清净地!非道门修真所! ”
赵顼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愤怒与痛心,
“此乃蠹虫之窟! 国帑之漏! 民田之蠹! 流民之源! ”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海州港建设所需百万贯之资及目前朝廷留下欠额”
“应当取之于斯! ”
他再次探手入袖,取出一方用明黄锦缎包裹的物件!揭开锦缎——赫然是一方精铜铸造、鎏金錾刻、在烛火下熠熠生辉的 “户部度牒”印样! 印钮为盘龙,印面阳刻篆文“户部度牒”四字,古朴庄重,威严尽显!
赵顼双手托起这方铜印,如同托起一柄斩向积弊的利剑!声音斩钉截铁,字字千钧:
“革弊之策, 唯二字—— 度牒!”
他目光灼灼,环视众人,清晰阐述他的改革方略:
“一、废滥发!收专权! 自即日起! 废诸路转运司、州府、僧录司、道录院等私发度牒之权! 天下度牒, 尽归户部! 统一印制! 统一核发! 统一编号! 防伪如同盐引! ”
“二、定额牒!严私度! 户部岁定额牒不超五千! 僧道各半! 非持此牒者非朝廷敕封大德高真之辈, 皆限期勒令还俗! 遣返原籍! 授田务农! 违者皆以逃户论! 地方官论罪处罚! ”
“三、清田产!归国有! 敕令三司、户部、御史台,皇城司 会同地方有司! 彻查天下寺观田产! 凡逾制(超过朝廷规定限额)、挂靠、强占、巧取豪夺之田, 尽数收归官有! 充作朝廷屯田! 或由户部统一组织发卖! 所得钱粮尽入户部,由三司统一发配! ”
“四、核僧道!汰冗滥! 严查大宋各寺观实有僧道人数! 凡无牒者、私度者、年迈不堪奉香火者等一律遣散还俗! 安置流民营! 授以煮盐、筑港、造船之业! 使其百姓自食其力! ”
“五、限规模,即各州府寺道限定数量,由三司裁定!禁奢靡! 敕令天下寺观 非敕建、非古刹 不得擅扩殿宇! 不得蓄养奴婢! 不得私藏甲兵! 违者一律拆! 罚! 没! ”
最后,他目光转向脸色已然铁青、捻动佛珠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曹太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与不容置疑的决断:
“皇祖母!孙儿深知您虔心向佛! 然令 此非灭法! 乃大宋护持正法! 去芜存菁! ”“孙儿……恳请皇祖母! ”
“亲定‘十方丛林’! 赐大宋‘护国金牒’! ”
“凡 大相国寺、大慈恩寺(西安)、天台山国清寺、龙虎山上清宫、武当山紫霄宫等十处 佛道祖庭! 护国名刹! 计 佛五!道五! ”
“赐予永续金牒! 定额僧道! 敕封主持! 永免田赋! 永续香火! 彰大宋 皇家护法之德! 显朝廷崇道之诚! ”
“然…… ”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方冰冷的“户部度牒”铜印,
“余者 天下万千寺观的僧道数十万众”
“皆入此牒!受此制! ”
“无此碟寺观者,其田归官! 其财 充国! 其人 归民! ”
“轰——!”
赵顼此言一出,暖阁内瞬间炸开!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殿下!此策太过酷烈! 恐激起佛道之变! 引起天下动荡! ”
枢密使文彦博失声惊呼!他深知佛道势力盘根错节,信徒遍布朝野!
“数十万僧道! 一朝还俗?! 安置 谈何容易?! 若激起民变…… ”
富弼剧烈咳嗽着,眼中满是忧虑!
“寺观田产牵扯勋贵、豪强、地方官吏, 利益更是盘根错节! 清查必定阻力重重! ”
韩琦眉头紧锁,鹰目中忧色深重!
“岁发不超五千牒, 僧录司、道录院必生怨怼! ”
蔡襄也面露难色!然而,最激烈的反应,来自御座之上!曹太后猛地站起!手中那串温润的菩提佛珠,因她手指的巨力而“啪”地一声!珠绳崩断! 菩提子滚落一地!她凤目圆睁!浑浊的老眼中,此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雷霆之怒!那怒火,并非仅仅因为赵顼要动佛门的钱粮田产,更因为……这触及了她内心深处最虔诚的信仰!触及了她作为皇家、作为太皇太后护持佛法的责任与尊严!
“顼哥儿! ”
太后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你……你可知…… 此乃…… 断佛门根基! 毁…… 大宋…… 护法功德?! ”
“天下寺观乃万民祈福之所! 高僧大德 乃朝廷教化之助! 你…… 岂可…… 视如…… 蠹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