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成了一条无限延伸的丝线。
空气,凝固成了最剔透的琉璃,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阿朱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了那张她曾以为再也不想见到的脸。
看到了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庞,在朦胧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看到了那挺拔的鼻梁,那总是噙着一丝笑意的唇角。
看到了那双深邃如星空的眸子里,盛满了她看不懂的震撼与狂喜。
那眸中的光芒太过炽热,几乎要将她融化。
看到了他眼角处,那一点晶莹的反光。
是……泪?
怎么会?
这怎么可能?
这个玩弄她、欺骗她、假扮成采花盗来羞辱她的登徒子……怎么会流泪?
他凭什么流泪?
惊恐、错愕、迷茫、羞愤、怒火……
无数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江倒海,激烈地碰撞着。
最终汇成一股无法遏制的滔天怒焰!
是他!
一切都是他!
他听到了!
他全都听到了!
听到自己在那般羞耻、那般无助、那般意乱情迷的情况下,竟然脱口喊出了他的名字!
“你……”
阿朱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一个带着颤音的字刚出口,却发现自己依旧动弹不得。
那股被掌控的无力感让她更加愤怒。
段誉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将自己焚烧殆尽的火焰,心中又是刺痛,又是怜惜,更多的,却是难以言喻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甜蜜。
他笑了。
像是冬雪初融后,绽放在暖阳下的第一朵春花。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一丝得偿所愿的得意,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
“原来……”
他的声音不再是伪装的沙哑,恢复了原本的清朗温润,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极度激动而产生的轻颤。
这温柔的声线,此刻在阿朱听来却格外刺耳。
“在阿朱姑娘心里,我早就是你的夫君了?”
轰!
这句话,比之前任何一句轻佻的调戏都更具杀伤力。
像是一把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地、精准地烫在了阿朱最柔软、最隐秘的心尖上!
她的脸颊,“腾”地一下,从耳根红到了脖颈,甚至连精致的锁骨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那抹惊人的绯红,在清冷皎洁的月光映照下,艳丽得惊心动魄。
段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牢牢吸引,再也无法移开分毫。
他贪婪地看着她这副羞愤欲绝、无地自容的可爱模样,嘴角那温柔的笑意不禁更深了几分。
“那你之前……为何还要对我冷着一张脸?”
“嗯?”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明知故问的戏谑与调侃。
这一问,彻底点燃了阿朱心中那座早已酝酿许久的炸药桶!
羞辱!
这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羞辱!
他不仅轻易揭穿了她最狼狈、最不堪的伪装。
还要将她内心深处那点卑微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和正视的懵懂情愫,血淋淋地、残忍地剖开。
然后放在这清冷的月光下肆意暴晒!
“我……我杀了你!”
阿朱发出一声近乎崩溃的、带着呜咽的怒吼,拼尽全力想要挣扎,想要扑上去咬他,抓他,将这张此刻看起来无比可恶的笑脸彻底撕碎!
可被封住的穴道,让她所有激烈的、带着绝望的反抗努力都化作了徒劳无功的扭动。
只有那双瞪得大大的、仿佛会说话的眸子,依旧喷射着熊熊的怒火,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瞪着他。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段誉此刻早已被千刀万剐。
段誉看着她这副炸了毛却又无能为力的小猫般的可怜模样,心中的爱怜与疼惜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知道,火候已经到了。
再逼下去,眼前这根已然绷紧到了极致的、脆弱的弦,恐怕就要真的彻底断裂,再无挽回的可能。
他缓缓抬起手,食指与中指并拢,蕴蓄着一丝精纯无比的北冥真气。
在她背心那几处被封的穴道上,如春日蜻蜓点水般,轻柔无比地一一拂过。
一股温润祥和、中正平和的沛然内力,瞬间涌入她的经脉。
“唔……”
阿朱只觉得浑身骤然一松,那股束缚着她、令她感到无比屈辱的无形枷锁,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久违的力气和掌控感,重新回到了她的四肢百骸。
几乎是在穴道被解开的同一瞬间!
她积蓄了全部力量与所有羞愤的一巴掌,带着凌厉无比的破风声,狠狠地、决绝地朝着段誉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扇了过去!
“无耻!”
这一掌,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包含了所有的委屈、愤怒与被骗的伤心!
然而,预想之中那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并没有响起。
她的手腕,在距离那张俊脸不足半寸的地方,被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轻轻地、却又不容抗拒地牢牢握住了。
段誉甚至没有动用丝毫内力,只是那么简简单单地、凭借着男子天生的力量握住了她。
可阿朱却觉得,自己的手腕像是被一道精钢锻造的铁箍牢牢锁住,任凭她如何用力,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你放开我!”
阿朱剧烈地挣扎着,另一只手也瞬间握成小巧而坚硬的拳头,不管不顾地朝着他的胸膛、肩膀砸去。
“段誉!你这个混蛋!大骗子!登徒子!无耻之徒!”
她语无伦次地、声音哽咽地咒骂着,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贬义词都加诸在他身上。
眼中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决堤而出。
那不是因为恐惧的泪水,而是无尽的委屈,是被戳破心事的极致羞愤,是她苦苦支撑了许久的心防,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的证明。
段誉任由她的小拳头如同密集的雨点般,毫无章法地落在自己身上,不闪不避。
那点微弱的力道,对他如今已臻宗师境的强横肉身而言,与挠痒痒几乎无异。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看着她发泄着所有积压的情绪。
他的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仿佛能溺毙世间所有的愤怒与悲伤。
“骂完了吗?”
他等她力道稍减,才轻声问道,声音柔和得如同情人间的低语。
“没完!”阿朱哭喊着,声音已经带上了浓重的、可怜兮兮的鼻音。
“好,那你继续骂。”
段誉说着,竟是手腕微微用力,顺势将她那仍在微微颤抖的、纤细的整个身子,都轻轻地、却坚定地拉进了自己宽阔温热的怀里!
“啊!”
阿朱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完全没料到他会如此大胆,如此放肆。
她被一股强烈的、独属于他的清冽好闻的男子气息瞬间彻底包裹。
鼻尖萦绕的,全是他身上那股如同阳光晒过青草般的干净味道。
她的脑袋,因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而变得一片空白。
所有的挣扎和咒骂,也下意识地停顿了那么一瞬。
而段誉,就精准地抓住了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他低下头。
在阿朱那双依旧盛满晶莹泪水,却又因为惊愕而浮现出一丝茫然与空白的眸子的注视下。
轻轻地、坚定地吻了上去。
精准地覆上了那两片因惊讶而微微张开的、柔软芬芳的樱唇。
“唔……”
阿朱的眼睛,瞬间睁大到了极致,瞳孔中清晰地倒映出段誉闭目深情的脸庞。
所有未出口的恶毒咒骂,所有来不及宣泄的滔天愤怒,所有在心中翻江倒海的委屈与伤心……
全都被这突如其来、霸道无比的温软触感,尽数堵了回去,硬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
这个吻,起初并不激烈,甚至带着一种试探的温柔,并无半分急色的情欲。
它温柔,而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霸道。
像是一道君临天下的圣旨,以一种极其强势的方式,宣告着他对她的所有权。
又像是一剂效果惊人的灵丹妙药,带着神奇的魔力,瞬间抚平了她心中所有的创伤与不安。
阿朱的身体,从最开始的僵硬和抗拒,到下意识的微微扭动拒绝,再到最后……
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力气,渐渐地、一点点地软化了下来。
她那双原本挥舞着想要捶打他的小拳头,不知何时已无力地垂下,指尖微微颤抖,最终轻轻地、迟疑地攥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长长的、还挂着泪珠的睫毛,如同被惊扰的蝶翼般轻轻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地、认命般地合上。
挂在上面的泪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顺着光滑的脸颊滑落,留下一道湿凉的痕迹,却又很快融入了两人唇齿间那一片滚烫的火热与纠缠之中。
月色温柔地洒落在他们身上,仿佛为这对纠缠的璧人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银纱。
院中的虫鸣不知何时早已停歇,仿佛也不忍打扰这静谧而暧昧的一刻。
良久。
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唇分。
牵出一缕暧昧的银丝。
段誉依旧紧紧抱着她,仿佛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不肯松开分毫。
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蹭着鼻尖。
四目相对,呼吸可闻,彼此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不分你我。
他看着她那双被泪水水洗过一般,变得越发清澈明亮,却又残留着迷蒙雾气的眸子。
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认真与郑重。
“阿朱。”
“我不管你之前是怎么想的。”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段誉的女人。”
“这一点,无可更改。”
“你刚才亲口说的,喊得那么大声。”
“你的夫君,叫段誉。”
“我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辈子,你都休想抵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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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静谧的月色下。
无锡城,马府。
与悦来客栈后院那暧昧升温、旖旎缱绻的气氛截然不同,这里的空气,冷得像数九寒天里冻结的冰,沉重而压抑。
乔峰坐在客堂冰凉的主位太师椅上,身形魁梧如山岳,即使只是静静坐着,也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势。
可他那两道浓密如墨的剑眉,却紧紧地锁着,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在他的对面,马夫人康敏一袭素雅的白衣,端坐在一张同样质地的太师椅上。
她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不再有一丝热气的清茶,神情淡漠如水,甚至可以说,是带着一些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马夫人。”
乔峰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长久的沉默,声音洪亮如钟,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深夜叨扰,是乔某失礼了。”
“但关于‘带头大哥’一事,那封汪帮主留下的亲笔遗信,乃是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关键的线索。”
“此事关乎甚大,还请夫人您……能否再仔细回想一下,当年,可还有什么被遗漏的、不同寻常的细节?”
“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可能至关重要。”
康敏闻言,只是慢条斯理地掀起眼皮,淡淡地、近乎漠然地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冰冷而疏离,就像是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再无半分往日里,尤其是在杏子林中那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柔媚婉转与幽怨哀戚。
“乔帮主。”
她开口了,声音平淡得像一杯放置已久、寡淡无味的白水,没有任何起伏。
“这件事,我早就跟你们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信,是先夫马大元生前所留,我只是在他身后,依照规矩代为转交罢了。”
“信上白纸黑字写了什么,那就是什么。”
“至于其他的……”
她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的弧度。
“我一个常年足不出户的妇道人家,整日困于这深宅大院之中,又能知道些什么外界的大事?”
“乔帮主怕是问错人了。”
乔峰的眉头,因她这番话而皱得更深了,心中的疑虑如同藤蔓般疯狂滋生。
奇怪。
太奇怪了!
这绝非他印象中的那个马夫人。
他清楚地记得,就在不久之前,这马夫人看自己的眼神,还总是欲语还休,眼波流转间几乎是要滴出水来。
那言语之间的暗示与挑逗,那若有若无的亲近之意,便是他这等对男女之情不算敏锐的木头人,也能清晰地感受得到。
可今日,她却像是彻头彻尾地变了个人。
冷若冰霜,言语刻板,浑身都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气息。
那份刻意保持的、划清界限的疏远态度,简直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让人想忽略都难。
“马夫人。”乔峰耐着性子,沉声道,试图用大义来打动她。
“此事不仅仅关系到乔某个人的身家清白,更关系到两国邦交,乃至大宋与大辽之间的战和安危,绝非儿戏!”
“还望夫人能以天下苍生为重,以大局为重!”
康敏听到“大局”二字,嘴角那抹微不可查的讥诮意味反而更加明显了。
大局?
天下苍生?
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与我康敏一个弱女子又有何干系?
我如今,早已将一颗心彻底交付了出去。
我的人,我的心,我的一切未来与期盼,都早已是那位风流倜傥、俊美温柔的段公子的人了。
你乔峰……
纵然是顶天立地、名震天下的大英雄,在我康敏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不解风情、只知打打杀杀的粗莽武夫罢了。
她甚至觉得,自己当初怎么会鬼迷心窍,竟然对乔峰这等人物百般示好,简直是瞎了眼,平白辱没了自己。
那个男人,哪里比得上她的誉郎半分的温柔体贴与俊俏风流?
想到段誉那含笑的眼眸、温柔的话语,康敏的心便是不由自主地一阵火热悸动,连带着看眼前乔峰的眼神,也越发显得不耐和厌烦。
“乔帮主言重了。”
她将手中那杯凉透的茶杯轻轻放在旁边的茶几上,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嗒”的一声清脆轻响,在这寂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说了,我知道的、能说的,都已经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们了。”
“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夜真的已经深了。”
“我一个新寡的寡妇人家,与乔帮主您这般武功高强的男子深夜独处一室,若是被哪个不懂事的下人看了去,传了出去……”
她语气平淡,却字字带着疏离的刺。
“于你我的名声,只怕都不太好听。”
“乔帮主,请回吧。”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毫不客气的逐客令了。
乔峰是什么人?
是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汉子,平生最重情义与颜面。
如今被一个妇人如此三番两次、毫不留情地下了面子,饶是他胸襟再开阔,气度再恢弘,心中也不免升起一股被轻视和侮辱的郁结之火。
但他深知,此刻不是发作的时候,眼前之人是目前唯一的线索所在。
他强压下心中翻涌的疑窦与不快,缓缓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笼罩在康敏身上,她却连眼皮都未曾多抬一下。
“既然如此,那乔某,便不多做打扰了。”
他抱了抱拳,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
“告辞。”
说完,他不再看康敏一眼,转身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气氛凝滞的客堂。
月光如水,立刻倾泻在他身上,将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在冰凉的石板地面上拉出一条长长的、显得格外孤寂的影子。
直到乔峰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之外,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不闻,康敏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冰冷淡漠的面具才缓缓地、一丝丝地褪去。
她缓缓起身,步履轻盈地走到窗边,伸手推开雕花的木窗,任由微凉的夜风吹拂面颊。
她仰起头,望着天边那轮皎洁无瑕的明月,眼神逐渐变得迷离而痴狂,充满了渴望。
“誉郎……”
她伸出保养得极好的纤纤玉手,仿佛想要透过遥远的距离,触摸那洒落人间的、遥不可及的清冷月光。
指尖在虚空中轻轻勾勒,仿佛在描摹着梦中情人的轮廓。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是在想我吗?”
“就像我此刻疯狂地想着你一样?”
低低的、充满眷恋的呢喃消散在夜风里,得不到任何回应。
而另一边,已然走出马府那气派大门的乔峰,立在清冷无人的长街中央,仰头望向那轮同样照耀着客栈、照耀着马府的明月,心中却是疑云密布,思绪纷乱如麻。
他想不通。
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这马夫人康敏,为何在短短时日之内,态度竟会有如此天翻地覆、截然不同的变化?
这转变太过突兀,太过彻底。
就好像……
就好像她心中最重要的那块位置,曾经或许有过他乔峰的影子,但如今,却被人悄无声息地、彻底地占据了、填满了。
以至于,连他这个名震天下、曾经让她或许另眼相看过的丐帮帮主、北乔峰,也变得无足轻重,甚至……有些碍眼了。
是谁?
到底是什么人?
能有如此本事和魅力,能让一个心思深沉、颇有城府的女子发生如此彻底的转变?
乔峰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这件事的背后,层层迷雾笼罩,仿佛隐藏着比追寻“带头大哥”真相更让他感到费解和不安的谜团。
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重重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