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书意过来接我,说程彦在酒馆摆宴,请了沈周及其弟子、程大位、还有本地的几位举人和生员一起喝几杯。
到了酒馆,被程彦带着我与众人寒暄问候,互相敬酒。
唐寅现场作画、文徵明作诗、几个年轻生员抚琴的抚琴、唱词的唱词,享受着太平文人的欢乐。
散席之前,不知是不是程彦与沈周提前说了,他真的送了我两幅画作,一幅是《庐山高图》的临摹;另一幅是此来徽州府新作的《渔梁春色》,程彦亲自题诗。我受宠若惊,感激不尽。
回家路上,我与程彦并肩而行,他笑着问我:“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你肯定没喝好吧?”
“无妨无妨,你的应酬,我不过是来蹭的。”
我放慢脚步,十分谨慎且低声言语:“梦徽……我……我要走了。”
程彦停下脚步,盯着我的双目,沉默良久,然后苦笑了一声,说:
“好,天下无有不散之筵席,终要分别,只是下次再见不知是何年月了。
明儿我让无恒把给你准备的礼物都收拾一下。”他低下头,继续向前走。
“梦徽,我……”我原以为他会说些不舍或者挽留的话,却未料到他这次竟如此镇定。
我赶紧冲上前去,一把从后面抱住他,将脸紧紧贴在他的后背,流下泪来。
“你为什么不挽留我?为什么要将所有的痛苦都深埋进心里?
我不要你的什么礼物,这世上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我忍不住放声大哭。
“长安,我既知道离别是痛,又何必挽留,让你为难呢?早晚都得走,无非是早痛晚痛而已。
这几日你也见了,美景、好友、花田下;书阁、诗稿、庭芳酒。我这神仙般的日子,也不比在京城当官差。”
“你说谎,你若真的只满足于这些,又何必写信邀请我过来?”
他转过头,拉着我的手,浅浅一笑:
“因为我的心中只有你,我想把所拥有的一切都与你分享。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拉着我走到宅子后院,穿过一条小道,有个小花园,正中有棵樱花树,枝繁叶茂,已经缀满了淡粉红的樱花。
树旁有条人工凿挖的小渠,渠中流水潺潺,是旁边的小水车源源不断运上来的。
九方无恒早已在樱花树下铺好一方地毯,置上桌案,案上摆放着一些果品和糕点。
他朝我们笑笑说:“先生,都按照您的吩咐准备好了。”
“好,去吧。”
“这又是要做什么?”我有些好奇。
“别急,你看。”
一柄羽觞从水渠一头顺着流水漂了过来,里面盛满了酒。
程彦拉着我在方毯坐下,从渠中捞出羽觞,递到我跟前。
“你竟安排了曲水流觞!”我接过羽觞,震惊道。
“我已猜到你要走,自是等不到三月初三上巳祓禊。
所以特意让无恒为你备下这个小小的惊喜。
我这小园无兰亭清溪,只有早樱一棵,泥渠一壑,好在庭芳醉管够。”程彦浅笑道。
我感动得已是泪流满面。
一阵微风拂过,树上落下几片早樱花瓣,飘落在程彦的肩头,也飘落于我手中的羽觞,浮在酒面,肆意地旋转。
“长安,别哭……”他把我搂在怀中,擦拭着我脸上的泪痕,“每次你哭,我还要哄你……”
我慢慢从他身上倒下,躺在方毯上,仰望着头顶蔚蓝的深空,好想让时间就在此刻定格。
他扶起我的头,轻轻放置在他的大腿上。
清冷的月光洒下来,照着我的脸。
我闭上眼睛,握住他的手说:“那你就哄哄我吧,明儿我走了,你自是想哄也无人了。”
他拿起我手中的羽觞,将酒含在嘴里,猛地向下俯身,喂进了我口中。
我感受着浓烈的酒精刺激着咽喉,心跳加速,脸颊也漾起微红。
酒已咽下,我的喉结随着吞咽微微起伏,可他好像并不想起身,双唇依旧紧紧贴着。
我伸手摘下他的目镜,凝望着他如璞玉般的双眸。
他终是忍不住内心的悲伤,一滴滴的眼泪扑哒扑哒落了下来,滴在我的脸上,流进我的心里。
程彦松开我,又从小渠捞了一觞,一饮而下,然后身子往后倒,两手撑在背后。
他仰望着夜空,苦笑道:“是啊,明儿就走了,我再哄谁去……你不在,我的孤独就如这浩瀚宇宙一般永恒……”
“不要说了,明儿才走,可今晚我是你的……”我直起身子,伸手抹去他嘴角的酒滴。
“你是我的什么?”他激动地一把握住我的手。
“你不是说过吗?我是点燃你激情的火焰,是你的欲望,是你的猎物……
以前总羞于男人的身子,我不敢直面你对我的这份渴望。
可今夜,我将不再怯懦。梦徽,来,我要让你看着我,看着我今夜真正成为你的人!”
阵阵微风拂过,樱花飘零,纷纷落于我和他的身上。
就这样,我们以大地为塌,以樱花为盖,度过了我这一生最难忘的夜晚。
无恒在远处看着我们,拿团扇捂着嘴巴,不停地笑着。
书意锁上园门,正巧走了过来,看见我们,立时惊得瞪大了双眼,刚想开口,却被无恒一把捂住嘴巴,将他推了出去……
纵有千般不舍,终要踏上归程。
翌日清晨,我蔫头巴脑地和李由坐在牛车上,车里堆满了程彦送给我和朋友们的礼物,高高得摞起,像座小山似的。
书意嘴里仍叼着狗尾草,在前头欢快地赶着车。
他先送我们去歙县,到那儿再换乘马车前往杭州。
牛车一路颠簸,就跟来时一样,路过自然秀丽的徽派村落,路过花开正艳的油菜花田,我已渐行渐远。
高高的梯田上,程彦抬手挡在额头前,目光一路追着我离去的方向。
直到再也瞧不见牛车的时候,他慌忙往前又迈了两步,结果没留意脚下的路,差点滑倒。
一旁的九方无恒眼疾手快,赶忙上前扶住他。
“泥路湿滑,先生小心呐!”无恒一脸紧张地说。
又过了一会儿,就连牛车上清脆的铃铛声都彻底消失了,程彦却还直直地站在那儿,不舍离去。
“李先生已经走远了,先生莫再看了。”
无恒明白程彦心里的不舍与难过,只好走上前去,轻轻拉了拉程彦,劝道,“小的知道先生心里不好受,可往后日子还长着呢,等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先生再请他过来便是。”
程彦听了这话,缓缓转过身,问道:“他还会再来吗?”
“那肯定会来呀!您对李先生的情谊,我们做下人的可都看在眼里,羡慕在心里。李先生对您也是一往情深,只要您一句话,他准来!”
程彦听了无恒的好言安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