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当我再度见到刘夏时,险些没能将他认出来。
已近不惑之年的刘时用,须发已悄然浸染霜白。
褪去了往昔在京城时的青春朝气,他的精神却依旧矍铄饱满,周身透着一股沉稳的气质。
我与他在刘府后园散步叙旧,他先是对我兄长的离世表达了哀悼之情,又提及对黎先生和其他同窗好友的深切思念。
而后,我向他询问起三保太监远洋档案的事情。
刘夏听闻,双眉瞬间紧紧皱起,声音低沉道:
“三宝太监下西洋,耗费钱粮数十万,军民死伤无数,即便得到了那些珍宝,对国家又有何益处?这档案即便留存着,也应当毁掉,以绝后患。”
我一听他竟有毁掉档案的想法,十分震惊,脱口而出: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远航档案可是永乐一朝最为重要的史载资料啊。
上面登载的宝船远航数据,皆是日后考证与查阅的关键依据,怎能毁掉?时用,可千万不能图一时之快,而铸成大错呀!”
刘夏微微顿了顿,又继续道:
“如今朝廷早已封闭海关,近数十年来都未曾再举航海之事,还要查阅这些文案做什么呢?”
我连忙解释:“如今边境仍然偶有小战,沿海一带也时常遭受外寇骚扰,朝廷闭关锁国不过是权宜之计。
只要陛下勤于政事,让百姓安居乐业,休养生息,将来国力必定蒸蒸日上,再现盛世也并非没有可能。
到那时,说不定就会再次打开国门,广迎四海八方的宾客,彰显我皇恩之浩荡,重现我大明之雄威。”
“长安,你一直在陛下身边,如今的朝廷是个什么样,你心里比我更清楚。
我知道你心胸宽广,目光长远,可惜这世间之事,未必都能如你所愿。
关于航海档案,我心中自有考量,你不必再多说了。只是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提起这档案之事?”
“梦徽有一位番商好友,他的祖父曾跟随三保太监三度航海,后来却离奇失踪了。这位好友想查阅档案,寻找其祖父的下落。”
“这都是陈年往事了,想要追溯恐怕会困难重重。不过船员之中,西洋番使本就不多,或许能找到一些相关记录,也未可知。”
“那可太好了,若时用兄能提供些许线索,我与梦徽必感激不尽。”
“你先别急着道谢,等我找找再说吧。”
在刘夏府上又逗留了半晌,我赠予他几幅手抄诗文,他则回赠了我一部书,是刘基的《百战奇略》。
这些年在兵部任职,刘夏对兵事极为通晓,平日里韬光养晦。
他人虽身处南京,却对朝廷的拨兵战署情况了如指掌。
西厂的汪雨有意攻打越南圣宗黎灏,被刘夏一语道破其中弊端,成功劝解宪宗,让汪雨不得不作罢。
刘夏杰出的军政才能,也铸就了他传奇而又绚烂的一生。
许多年以后,每当我回忆起少年时代与他同窗共读、同堂议政的时光,心中总会涌起肃然的敬意。
他的儒雅风度,他的明智头脑,还有对兵事犀利独到的见解,都令我深深赞叹。
临别之际,刘夏对我说,三日后便是重阳佳节,他与南京的几位文士好友特意邀请我和程彦,前往秦淮河岸的酒坊,一同品尝螃蟹、畅饮菊花酒,吟诗作对。
我欣然应邀。
在尚书府做客的这几日,程彦带着我几乎访遍了金陵城大大小小的名胜古迹。
贡院街的青石板还凝着夜露,程彦带着我熟门熟路地绕过棂星门,在大成殿前的老槐树下,他指着斑驳的“天下文枢”牌坊对我说:
“当年父亲还让我在这牌坊下罚跪过,总说下面藏着一支状元笔呢!”
他忽然蹲下拨弄树根,竟真掏出半块缺角的端砚。
“小时候这里修文庙,我偷偷埋的,没想到居然还在这里。”程彦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我们在刘禹锡的诗碑前驻足,秋日的斜阳已把朱雀桥染成了蜜糖色。
“你还记得吗?那年黎先生罚我们抄《乌衣巷》百遍,你偏要在诗后补‘而今檐下无王谢,唯有程郎卖旧书’两句,结果把黎先生气得直叹气。”程彦笑着对我说。
“哈哈,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事儿!”他的话也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
“你我之间的事,我都记得。”
程彦深情地望着我,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的脸上,琥珀色的金箔正沿着睫毛的弧度流淌,鬓角的几缕碎发随风舞动,恰似湖面上随风摇曳的水草,柔软又带着几分随性,为他本就俊逸的面容增添了一丝不羁的味道。
重阳前一日,他领着我来到他的书斋叙话。
我早就知道他是个爱书如命的人,心里想着他家的书斋必定十分壮观。
可当我真正踏入书斋的那一刻,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
他家的书,哪里是“壮观”二字就能形容的?
简直令人惊掉了下巴。
寻常文人的书房,不过一间屋子,书柜无非两三套,多出的书籍大多存放在书箱里,怎么也超不出一间房。
可程彦的书斋,竟是一座一进的四合宅院。
正房有三间,东西厢房各一间,倒座房还有五间,整整十间屋子,全部都是藏书。
我瞪大了眼睛,满是惊讶地问他:
“梦徽,你莫不是在南京私自办了刊印局?这满院子的书,得卖到什么时候去?”
“哎,休要胡言,我和你一直在京城,哪里来的私办刊印?”
程彦知道我是故意开玩笑,佯装生气地说。
“你不卖,合着这么多书,恐怕这辈子都读不完呢。”我打趣道。
“书不在多,关键在于知晓文义,懂得其中的道理,将所学的言辞转化为自己的学问。再说了,我这书也不算多,你可知道,我在老家休宁看过的书比这里的还要多呢。”
“人人都知道你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是个爱书如命的天才。如今可算是百闻不如一见,长安自愧不如啊。”
我最喜欢和程彦一起看书了,他总能将自己的所学所悟,兴致勃勃地与我侃侃而谈,对于我提出的疑问,也能详细地加以解释和论证。
我永远都忘不了他捧书阅读时那专注的神情,还有聊到诙谐有趣之处,不经意间发出的清脆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