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活动中心的走廊里,几排塑料椅摆得整整齐齐,椅背上搭着几件洗得发白的外套。马克刚帮张大爷把轮椅推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争执声,不是吵架,是声音里带着股不服输的倔劲儿。
“我这腿咋就不能走了?去年我还能爬五楼呢!”是李奶奶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颤。
“您上周摔那下还没好利索,逞啥强?”王大爷的声音瓮声瓮气的,“我这腰间盘突出,不也乖乖坐着?”
推开门,只见几个老人围着张方桌坐着,桌上摆着棋盘、茶杯,还有个相框,里面是群穿着运动服的老头老太太,笑得露出牙床。李奶奶正拄着拐杖站起来,腿一软,又被旁边的赵奶奶按住:“坐下吧你,输了棋就想耍赖?”
“谁耍赖了?”李奶奶把拐杖往地上一顿,“我是想活动活动,总坐着,骨头都快锈了。”
迪卡拉底和学生们找了把靠墙的椅子坐下,苏拉从包里掏出个保温杯,给离得最近的王大爷倒了杯热水:“大爷,您这腰是老毛病了?”
王大爷接过杯子,双手捧着暖了暖:“可不是?年轻时候在工厂搬铁疙瘩,落下的根儿。以前觉得扛得住,这两年不行了,弯个腰捡个东西都费劲。”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发,“你看这白的,去年还就几根,今年跟下了场雪似的。”
李奶奶凑过来,头发用发卡别着,露出光洁的额头:“他那算啥?我才叫糟心。前儿去菜市场,卖菜的小姑娘跟我说‘阿姨,您慢点儿’,我一听就火了——我才六十八,咋就成‘阿姨’了?我年轻时候,跳芭蕾舞的,舞台上转十几个圈都不晕!”
她忽然站起来,想比划个姿势,腿却没站稳,苏拉赶紧扶住她。李奶奶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你看,说转圈,腿先不答应了。有时候夜里摸自己的脸,觉得这皮松得能当口袋,就想,我这一辈子,是不是快用完了?”
这话像块石头扔进水里,屋里静了静。赵奶奶把相框往中间推了推:“这是前年我们老年模特队的合影,李姐站c位,那精神头,谁看得出来六十多?”她指着照片里穿旗袍的李奶奶,又看了看眼前的人,“其实啊,不是人老了,是这身子骨跟不上心气儿了。”
“跟上又能咋?”王大爷呷了口热水,“小区门口的健身器材,年轻人占着玩手机,咱想练练,人嫌咱慢。公园里跳广场舞,总有人投诉说吵,好像咱老了就该安安静静待着,等着……”他没说下去,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发出“当”的一声。
马克想起自己的爷爷,退休前是单位的技术骨干,总爱跟人聊设备原理,退休后忽然就沉默了,每天坐在阳台看报纸,报纸拿倒了都没察觉。那时候他以为爷爷累了,现在才明白,爷爷是怕自己成了“没用的人”。
“您觉得‘老了’最可怕的是啥?”马克问。
“是被当成摆设。”李奶奶抢着说,“我儿子总说‘妈您别干了,歇着’,可我待着浑身难受。我想给孙子织件毛衣,他说‘网上买的好看’;我想做饭,他说‘外面饭馆方便’。你说我这双手,除了织毛衣做饭,还能干啥?”
苏拉在本子上写着“价值感”,又画了个问号:“可您帮社区看活动室,帮邻居接孩子,这不都是价值吗?”
“那不一样。”李奶奶摇摇头,“那是‘帮忙’,不是‘必须’。年轻时候我在剧团,少了我这角色,戏就开不了场;现在少了我,活动室照样有人看,孩子照样有人接。”
迪卡拉底忽然指着窗外,几个老人在小花园里打太极,动作慢悠悠的,却一招一式都很认真。“你们看他们,”他说,“年轻人打太极图好看,他们打太极图啥?图舒坦,图跟老伙计凑一起乐呵。这就是每个阶段的不同价值——年轻时候像向日葵,追着太阳跑;老了像菊花开在墙角,不跟谁比,自己舒坦就行。”
“可社会不这么看啊。”王大爷哼了一声,“电视里的广告,不是卖保健品就是卖轮椅,好像咱老了就只剩吃药、养病两件事。”
“那是社会的偏见,不是你们的真相。”小雅想起自己的姥姥,七十多岁还在学剪纸,作品被市里的文化馆展出过,“我姥姥说,她学剪纸不是为了出名,是觉得剪刀在手里转,日子就活得明白。她才不管别人说‘老太太折腾啥’,自己高兴比啥都强。”
小林推了推眼镜,从包里掏出本书:“书上说,人对衰老的恐惧,多半是怕失去‘自我’。年轻时候,我们用工作、用成就定义自己;老了,这些东西没了,就不知道‘我是谁’了。”
“那我就是我啊。”赵奶奶忽然开口,她一直没怎么说话,手里在编竹篮,竹条在她手里灵活地转着,“我年轻时候是农民,种了一辈子地;现在种不动了,就编竹篮。有人买就换俩钱,没人买就送给邻居。我没觉得自己变了,还是那个赵桂兰,就是手上的活儿换了样。”
她把编了一半的竹篮举起来,篮口圆圆的,透着股精气神:“你看这竹条,刚砍下来的时候硬邦邦的,得泡软了才能编。人老了也一样,骨头硬了,性子得软点,找能做的事干,别跟自己较劲。”
李奶奶看着那竹篮,忽然笑了:“你这话说得在理。我前阵子跟社区的老姐妹排了个小节目,就唱年轻时的老歌,上回在广场演,好多人鼓掌呢。我站在台上,觉得自己又成了那个跳芭蕾的小姑娘。”
“这就对了。”迪卡拉底说,“衰老不是终点站,是换乘站。以前坐快车,风风火火往前冲;现在换慢车,能看看窗外的风景。车不一样了,可赶路的还是你自己。”
王大爷摸了摸腰,慢慢站起来:“我去趟厕所,刚才听你们说的,好像腰没那么疼了。”他走得不快,却没像刚才那样扶着桌子,一步一步稳稳的。
李奶奶看着他的背影,对赵奶奶说:“等会儿咱再杀一盘?我让你车马炮。”
“谁用你让?”赵奶奶把竹条往桌上一放,“输了可别掉眼泪。”
屋里的气氛活泛起来,棋盘“啪”地落了个子,茶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马克看着窗外的夕阳,把老人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幅温柔的画。
离开活动中心时,苏拉把本子合上:“我以前总怕老,现在觉得,老了好像也挺有意思。”
“不是老了有意思,”迪卡拉底说,“是不管啥时候,都能找到自己的乐子,才有意思。”
远处传来老人们的笑声,混着风吹树叶的声儿,像支没谱的歌,却听得人心里暖暖的。小雅忽然说:“等我老了,就跟李奶奶她们一起排节目,唱现在的流行歌,准能吓着年轻人。”
大家都笑了,影子在地上跟着晃,像群快活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