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大帐内的空气,在乌兰长老声嘶力竭的咆哮后,彻底凝固了。酥油灯的火苗仿佛都停止了跳动,只有那九双镶嵌在狼图腾眼窝中的鸽血宝石,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更加冰冷、更加深邃的红光,如同九双来自幽冥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下方这场决定部落命运的对峙。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帐幔最深处,那座高高在上的、铺着完整白熊皮的巨大宝座。
端坐于上的黑狼部可汗,他终于缓缓抬起了眼睑。
他须发皆白,如同覆盖了天山的初雪,银白的发丝被一根打磨得光滑如玉、透着岁月温润光泽的狼骨发簪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他的面容如同被北疆的风霜深刻雕琢过的岩石,布满了深深的皱纹,每一道都仿佛刻着岁月的沧桑与沉重的权柄。那双眼睛,并未因年迈而浑浊,反而是一种沉淀了无数智慧、杀伐与悲欢的、深不见底的灰蓝色,平静之下蕴藏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他并未立刻开口,只是用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缓缓扫过跪在地上、因激动而浑身颤抖的乌兰,又掠过被侍卫“护送”进来的沈清歌、萧澈一行人,目光在沈清歌发间的银簪和萧澈苍白的脸上略有停顿,最终,落回了他手中那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狼头权杖上。
权杖通体由一根完整的、不知来自何种巨兽的腿骨制成,顶端被雕刻成一个狰狞咆哮的狼头,狼口大张,死死咬合着一枚经过特殊处理、缩小了数倍的人头骨!那头骨的眼窝和牙关缝隙中,镶嵌着极其细密的金箔,在跳跃的烛火下,反射出诡异而令人心悸的冰冷光芒。
“笃……笃……”
可汗苍老却依旧有力的手指,开始有节奏地、缓慢地敲击着权杖的杖身,发出沉闷而富有压迫感的声响,在寂静的大帐中回荡,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鼓之上。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并不洪亮,甚至带着一丝老年人的沙哑,却异常沉稳,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乌兰。”他的称呼带着亲昵,语气却冰冷如铁,“你腰间的这枚狼头令牌,狼眼镶银,獠牙内弯……若我没记错,这枚‘银眸獠牙令’,是三年前,你亲自前往通州,与赵德海缔结盐铁盟约时,我亲手赐予你,命你转交于他,作为信物与最高通行凭证的。是不是?”
乌兰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刀疤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
可汗却没有给他机会,灰蓝色的眼眸中锐光一闪,继续缓缓道:“你说他们挑拨离间。那么,你告诉我,”他忽然抬手,指向被沈清歌小心翼翼放在身前地毯上的那块用油布包裹的寒水石原矿。旁边一名侍卫立刻上前,解开油布,露出那块色泽诡异、布满冰裂纹、隐隐渗出暗红色血丝般纹路的石头。
“这块石头,产自我黑狼部圣山矿脉最深处的‘血毒矿坑’,那里的寒水石,性极阴毒,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开采。赵德海的人,是如何得到的?他们开采这种毒石,目的何在?”可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说他们编造谎言。那好——”
他猛地一挥手!
一名侍立在侧的狼卫毫不犹豫地弯腰捡起那块寒水石,几步上前,在乌兰长老的目光中,用力将石头投掷在他的脚边!
“砰!”
沉重的石头砸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冰裂纹中那些暗红色的、仿佛有生命般的“血盐”杂质,在帐内光线的照射下,折射出一种妖异而不祥的暗红色光泽,刺眼无比。
“他们说!”可汗的声音如同雷霆,在大帐中炸响,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将这块浸满了阴谋与鲜血的石头,投入祭坛圣火之中,圣火便会显现出唯有历代大祭司才能解读的‘天谴’之象!届时,狼神自会告诉我们,是谁用这石头炼制的毒盐,害死了我那年仅五岁的孙儿勃勃尔赤!”
可汗的声音因提及爱孙而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与巨大的悲恸,但那悲恸瞬间化为更加冰冷的怒火:“若圣火显灵,证明确有此事,那便是铁证如山!证明赵德海,就是毒杀我孙儿的元凶!证明你,乌兰却极力维护的‘恩人’,正是我黑狼部不共戴天的死敌!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番话语,如同重锤,一锤又一锤地砸在乌兰的心头,也砸在帐内每一位黑狼部贵族和长老的心头!
乌兰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如同溪流般从他额角涔涔而下,浸湿了那道狰狞的刀疤。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绝望,但长期被赵德海蛊惑和利益捆绑,让他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嘶吼:
“不!不可能!圣火……圣火怎么会为这些低贱的汉人显灵?!这一定是妖术!是他们的诡计!是他们用来蒙骗您的妖法!”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向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巴图王子。
“是他!是巴图!一定是他被这个汉人妖女迷住了心窍!才帮着他们编造这些谎言来欺骗您!谁不知道他从小就喜欢中原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听说汉人女子最擅长用妖术蛊惑男人,最会勾魂摄魄!大王子莫不是想把她纳为帐中侧妃,才如此带他们过来,甚至不惜诬陷对我们有恩的赵大人?!可汗!您不能相信他们!他们是要毁了我们黑狼部啊!”
帐内瞬间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惊疑不定地看向了面色瞬间铁青的巴图王子,又看向了沈清歌!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尴尬、猜疑与紧绷的敌意!
乌兰脸上露出一丝扭曲的、得意的阴笑。
然而,就在这时——
一直沉默跪地的沈清歌,忽然缓缓地、极其镇定地抬起了头。
她眼神却异常清澈、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仿佛看到跳梁小丑般的怜悯与嘲讽。
她并未看向乌兰,而是将目光投向宝座上的可汗,右手抚胸,行了一礼,声音清越而平稳:
“可汗明鉴。”
“圣火是否显灵,非人力所能操控,亦非男女私情所能左右。它只会回应真相与信仰。小女子是否心怀不轨,大王子是否因私废公,待圣火燃起,天象自现之时,一切自有分晓。”
她的目光坦然迎上可汗深邃的审视,继续说道,语气转而带上了一丝凛然:“至于这位所言……恕我直言,在证据与部落血仇面前,妄图以如此不堪的揣测转移视听,玷污大王子清誉,侮辱小女子人格,此举,非但不能证明他的清白,反而更显其心虚与……卑劣。”
她微微侧头,目光终于落回乌兰身上,眼神冰冷如刀:“长老如此急切地阻止圣火验证,甚至不惜污蔑王子,莫非是……害怕圣火真的显灵,照出某些您不愿让可汗、让整个黑狼部看到的……真相?”
“你……你胡说!”乌兰猛地尖叫起来,脸色由白转青。
高坐于上的可汗,那双灰蓝色的眼眸微微眯起,目光在沈清歌镇定自若的脸庞、儿子巴图铁青却隐忍的脸、以及乌兰那彻底失态崩溃的模样上来回移动。
手中的狼头权杖,再次发出了缓慢而沉重的敲击声。
“笃……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