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拉那双浅金色的瞳孔里写满了难以置信与荒谬感,“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是草原上最锋利的刀,是天生的战士,是马背上长大的骄阳!她精通的是如何用弯刀劈开敌人的铠甲,如何用长弓射落天上的飞鹰,如何驯服最烈的野马!她怎么会去学那些摆弄瓶瓶罐罐、伺候草药、面对脓血伤病、繁琐又晦气的玩意儿?那是萨满和低贱奴仆才会去碰的东西!
沈清歌看着她那错愕又带着鄙夷的表情,心中了然。她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源自深厚专业领域的绝对自信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看来公主殿下志不在此,并不擅长此道。那……正好。”
她微微侧身,目光如炬,扫过盛宴上那些正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蛮族贵族与勇士们,声音清越,刻意提高了一些,确保周围更多的人能清晰地听到她的每一个字:
“草原勇士豪迈善饮,视酒如命,三碗烈酒下肚,热血沸腾,豪情万丈。但公主可知,烈酒性烈如火,长久豪饮,灼伤肝脉,损耗精元?那些肥甘厚味,油腻难化,日积月累,壅塞脾胃,暗疾深种?多少英雄壮年时威风凛凛,到了晚年却腹大如鼓,四肢枯瘦,每逢阴雨天气便关节剧痛、咳喘难眠,痛苦不堪?公主可知,如何仅用三味在草原上随处可见、最不起眼的草药——苦艾、甘草、金雀花——便能配成一剂‘解酒护肝汤’,只需在纵情豪饮之后服下一碗,便能护住心脉,加速酒毒分解,极大减轻次日头痛欲裂、五脏如焚之苦?若能长期调理,更能固本培元,让勇士们到了晚年,依旧能挺直腰板,享受儿孙绕膝之福?”
她根本不等阿古拉从这一连串具体至极、直指要害的问题中反应过来,目光又倏地转向远处正在营地边缘巡逻、身形矫健却难免带着旧伤疤痕的战士们:
“勇士们征战沙场,冲锋陷阵,难免磕碰摔打,刀剑无眼,断骨裂筋,皮开肉绽。公主可知,草原气候多变,伤口若处理不当,极易发脓溃烂,腐肉滋生,引发高热惊厥,多少好儿郎没有战死沙场,却倒在了伤后感染的痛苦折磨之中?公主又可知,如何在那令人望而生畏的腐骨沼泽边缘,采集那种其貌不扬、湿润黏滑的‘止血苔’,经过清洗、晾晒、研磨,再混合高度烈酒与纯净蜂蜜,便能制成效力奇佳的金疮药?此药不仅能迅速止血镇痛,更能祛腐生肌,即便深可见骨的可怕伤口,敷上此药,也能在三日之内开始收口结痂,且极大程度减少疤痕挛缩,保住肢体灵活,让他们伤愈后还能重新握紧刀弓,守护部落?”
她的语速平稳,吐字清晰,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人们习以为常却深陷其害的痛点上!没有浮夸的辞藻,只有实实在在的、关乎生死健康的硬核知识!
她的目光再次移动,掠过人群中那些虽然健壮却面露忧色的妇女和嬉闹的孩童:
“还有,草原妇人生产,被视作过鬼门关,难产、血崩、胎位不正,如同悬顶利剑。公主可知如何运用中原流传千年的针艾之术,结合特定的推拿手法,在不伤母体与胎儿的情况下,巧妙纠正异常胎位,大大减少产妇的痛苦与死亡风险?草原孩童活泼好动,却易患痘疹之疾,凶险异常,一旦流行,十不存五,哀鸿遍野。公主又可知如何通过观察痘形、色泽、分布,来辨别痘疹轻重预后?可知如何运用雪山之巅采撷的雪莲花瓣,辅以特定温度的温泉浸泡,便能清热解毒,提高孩童熬过死劫的存活之机?”
每一个问题,都精准无比地戳中了草原部落生活中最真实、最普遍、最亟待解决却又往往无能为力的痛点与核心需求!这些都是实实在在能救人性命、减少痛苦、造福万千家庭的真正本事!是远比个人武勇更关乎部落长远繁衍与强盛的基石!
沈清歌的目光重新回到已经完全呆若木鸡、张着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脸上红白交错的阿古拉脸上。她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沉重的份量:
“公主殿下,您手中的弯刀,锋利无匹,可以守护部落的疆土,斩杀来犯的敌人,赢得无上的荣耀与尊敬。这非常了不起,清歌由衷敬佩,绝无虚言。”
“但,”她的话锋陡然提升,清晰地在夜空中回荡,“清歌手中的银针与草药,或许无法立刻斩杀敌人,但它们能默默守护部落的子民,减轻他们的病痛,挽救他们宝贵的生命,让冲锋的勇士们减少后顾之忧、更健康地征战沙场,让孕育生命的母亲们更安全地度过鬼门关,让未来的希望——孩子们更茁壮地成长,让部落的根基更加稳固,繁衍更加昌盛!”
她微微向前踏出一小步,尽管肩头依旧传来阵阵刺痛,但她的身姿却显得异常挺拔而坚定,声音清晰而有力,传遍了寂静的营地:
“刀剑之力,刚猛无俦,在于毁灭敌人,守护家园。”
“医道之力,润物无声,在于滋养生命,守护健康,孕育新生。”
“公主与清歌,所擅长的领域不同,运用的方式迥异,但我们内心深处所追求的最终目的,难道不是一样的吗?——不都是为了让我们所关心的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族人,能摆脱病痛的折磨,活得更好,更安宁,更长久吗?”
她最后凝视着阿古拉,目光清澈而直接,发出了灵魂般的拷问:
“如此,公主殿下现在还觉得,清歌是只会躲在男人身后、一无是处、仅凭色相惑人之辈吗?”
“如此,公主殿下现在还认为,非要与清歌比试那完全不对等、也毫无意义的刀剑厮杀,是唯一能证明价值的方式吗?”
全场死寂!
比之前刀锋相向时更加彻底、更加深刻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