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角落的老风箱蒙着层油烟,木柄被磨得油光发亮,拉杆处的铁皮锈成了红褐色,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厚实。奶奶正往灶膛里添柴,手一拉一推,风箱便发出“呼嗒、呼嗒”的声响,灶膛里的火苗被吹得“噼啪”作响,映得她满脸红光。
“这风箱可有年头了,”奶奶擦了擦手上的灰,笑着说,“还是你姥姥当年陪嫁过来的,算起来快五十年了。”她握住风箱的木柄,轻轻一拉,风箱“呼”地鼓起肚子,再一推,又瘪了下去,节奏均匀得像老人的呼吸。
小虎凑过去看,风箱侧面的木板上有几道深深的刻痕,是用指甲盖一遍遍划出来的。“奶奶,这是啥记号?”
“哦,那是你娘小时候刻的,”奶奶指了指最浅的一道,“这道是她五岁时,看我拉风箱觉得好玩,非要试试,结果没抓稳,指甲在木头上划出来的。后来每年长一岁,她就偷偷划一道,比着看谁长得快呢。”
风箱的拉杆上缠着圈旧布条,是去年爷爷用剩下的棉布头缠的,说是怕冬天拉着冰手。布条已经洗得发白,却把木柄裹得紧实,握在手里暖乎乎的。小虎试着拉了一下,刚开始还觉得沉,拉了几下就顺了手,风箱“呼嗒”声里,灶膛的火苗跳得更高了,把锅里的水烧得“咕嘟”冒泡。
“别小看这老物件,”爷爷走进来,往灶膛里添了块干松枝,“去年村里停电,电扇、吹风机都用不了,就靠它给你太爷爷熬药呢。风大,稳当,火苗不晃,药熬得比平时还透。”
正说着,锅里的水开了,奶奶揭开锅盖,白汽“腾”地涌出来,带着米香。“蒸红薯要上汽了,”她接过小虎手里的风箱柄,又拉起了熟悉的节奏,“这风箱啊,就像家里的老伙计,平时不显眼,离了它还真不行。你听这声儿,‘呼嗒、呼嗒’,多像在跟咱说话呢。”
小虎听着风箱的声响,看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忽然觉得这“呼嗒”声比任何音乐都好听。它不像钟表那样精准,却带着一股子踏实劲儿,拉一下,就多一分烟火气,推一下,就添一分日子的暖。
晚饭时,蒸红薯端上桌,甜得流油。小虎咬了一口,听见灶房里风箱还在“呼嗒”响——奶奶在给牲口煮夜食。那声音混着窗外的虫鸣,成了夜里最安稳的背景音,像在说:日子啊,就这么一点点往前过,踏实着呢。
窗台那只旧瓷瓶,颈口缺了个小豁,瓶身爬满冰裂纹,像老人脸上的皱纹。瓶里没插鲜花,只插着几支晒干的芦苇,穗子被风吹得轻轻晃。
“这瓶子是你太奶奶的陪嫁。”娘擦着窗台,指尖划过瓶身的裂纹,“当年她揣着这瓶子嫁过来,里面装着半瓶娘家的灶心土,说带着故土气,到哪儿都踏实。”
我凑近看,瓶底印着模糊的青花款识,笔画都快磨平了。“缺了口咋还留着?”
“那年你小叔学走路,抓着瓶脖子晃,‘哐当’就磕在门槛上。”娘笑了,眼角堆起细纹,“你太奶奶心疼得直抹泪,却摸着小叔的头说‘碎碎平安’,后来找锔匠补了三道铜锔子,就是这圈亮亮的痕迹,你看——”
果然,豁口边缘嵌着三道细铜丝,像给瓷瓶系了个精致的项圈。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铜锔子泛着暖光,倒比完整的瓶身更有看头。
前几日整理老屋,爹要把它扔了,说“又不能插花,摆着占地方”。娘却把它抱回来,重新擦干净摆在窗台:“你看这冰裂纹,太阳一照多好看,比店里卖的新花瓶有灵气。”
这话不假。清晨有雾时,瓶身的裂纹会凝上细水珠,像缀了串碎钻;傍晚夕阳斜照,铜锔子的影子投在墙上,歪歪扭扭的,倒像幅写意画。
方才扫地时,一片落叶飘进瓶里,卡在芦苇秆之间。我伸手去捡,指尖触到冰凉的瓷面,忽然觉得这旧瓶像位沉默的老者,揣着满肚子的故事——太奶奶的乡愁,小叔蹒跚的童年,还有无数个日出日落里,它静静守望窗台的时光。
或许物件的珍贵,从不在完整,而在它身上藏着的那些,被岁月磨得温润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