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尤其在这荒僻的崤山小道之中。牛辅一行残兵败将,如同被猎犬追逐的兔子,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亡命狂奔。马蹄声杂乱地敲击着地面,伴随着粗重压抑的喘息和车轮碾过石头的颠簸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刺耳。
牛辅伏在马背上,脸色惨白,眼神涣散,时不时神经质地回头张望。长安方向的火光和喧嚣早已被重重山峦阻隔,但他总觉得李傕郭汜的追兵就在身后不远处,那马蹄声似乎下一刻就会从黑暗里奔腾而出。惊弓之鸟,莫过于此。白日的骄横和那点可怜的野心,早已被夜间的混乱和恐惧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最原始的逃命本能。
队伍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疲惫和恐惧像两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但比这两者更沉、更灼人的,是那几辆被严密看守、却依旧散发着无形诱惑的马车。车轮深深陷入松软的土路,显示着其上非同寻常的重量。里面装的是牛辅从长安府库中仓皇卷走的最后一批金银珠宝、玉器古玩。这些在太平岁月里令人眼红心跳的财富,在此刻逃命的路上,却成了无比醒目的标靶和催命符。所有还保持着清醒的人都明白,带着这些东西根本跑不快,目标太大,迟早会被追上。但与此同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又都无法从那些马车上彻底移开。贪婪和恐惧,这两种最原始的情绪,在黑暗中无声地角力、发酵。
牛辅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但他舍不得。这些是他翻本的希望,是他日后或许还能招兵买马、东山再起的资本。他只能不断催促,声音嘶哑而尖厉:“快!再快一点!翻过前面那个山坳就休息!”
终于,在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的时候,队伍艰难地爬进了一处相对隐蔽的山坳。人困马乏,几乎到了极限。牛辅自己也快从马背上栽下来,他喘着粗气,挥了挥手,声音虚弱:“就…就在这里…歇半个时辰…喂马…抓紧时间吃点干粮…”
命令一下,队伍瞬间松懈下来。士兵们东倒西歪地瘫坐在地,拿出冰冷的硬饼子啃噬,给马匹卸鞍喂水。但那种诡异的寂静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浓重。疲惫之下,是无数双暗中窥探、闪烁不定的眼睛。
几名负责看守最核心那辆装载细软马车的亲兵,凑到了一块巨石后面。他们是牛辅从凉州带出来的老底子,本应是最忠诚的一批人。但此刻,他们的脸上只有焦虑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
“带着这些玩意儿,能跑到哪里去?”一个脸上带疤的低级军官沙哑开口,眼神阴鸷地瞟了一眼那辆沉甸甸的马车,“李傕郭汜的追兵肯定就在后面,带着它们,我们都得死!”
“妈的,凭什么他牛辅丢了长安,我们却要陪着他送死?还要替他守着这些催命符?”另一个年轻些的军士愤愤不平地低语,手紧紧攥着刀柄。
“不如…”第三个声音响起,更低沉,也更诱惑,“咱们拿了东西,散入这山林…天下之大,何处不能逍遥快活?总好过跟着他一起被剁成肉泥!”
贪婪和求生的欲望如同毒藤,瞬间缠绕并勒紧了最后一丝犹豫。几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狠绝的眼神,达成了无声的共识。
夜色并未完全褪去,山坳里光线晦暗。休息中的队伍大多昏昏欲睡,警惕性降到了最低。
突然!
几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从营地核心位置爆发!那几名串通好的亲兵骤然发难,先是悄无声息地解决了马车旁打盹的哨兵,利刃精准地割开了他们的喉咙。随即,他们如同扑食的饿狼,猛地撞开了牛辅那顶简陋的帐篷!
牛辅连日奔逃,精神肉体都已透支到了极限,此刻正和衣而卧,睡得昏沉。被惊醒时,只见几道狰狞的黑影和冰冷的刀光已然临头!
“你们…!大胆!”他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惊骇欲绝、夹杂着难以置信的嘶吼,便被数把环首刀同时劈砍刺入!温热的鲜血溅满了帐篷。他双目圆睁,死死盯着那几张熟悉却又无比扭曲的面孔,似乎至死都无法相信,自己未曾死在沙场名将之手,未曾死在政敌阴谋之下,却最终死在了这些他视为心腹、从凉州带出来的“自己人”手里!
这边的杀戮和惨叫声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打破了营地虚伪的平静。整个山坳彻底炸开了锅!
“将军!”
“有叛徒!”
“杀了他们!”
惊呼声、怒吼声、兵器出鞘声、混乱的奔跑声响成一片。那几名动手的亲兵已经彻底疯狂,他们不顾一切地扑向马车,疯狂地用刀劈砍撬开箱笼,将里面的金银珠宝拼命往自己怀里塞,往早已准备好的布袋里装。耀眼的金光和温润的玉光在渐亮的晨光中闪烁,却映照着一张张因贪婪而彻底扭曲的脸孔。
财富近在眼前,瞬间点燃了更多人心中潜藏的恶魔。有人试图阻止,有人想维护秩序,但更多的人被那黄白之物晃花了眼,加入了争抢的行列!甚至为此,刚刚还并肩逃命的“同伴”们,立刻拔刀相向,疯狂地互相砍杀起来。忠诚、纪律、袍泽之情,在赤裸裸的财富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整个营地变成了一个血腥的修罗场,惨叫声、怒骂声、兵刃碰撞声和金银洒落的声音诡异交织。
最终,少数几个身手最好、心肠最狠、抢得了大量财宝的亲兵,趁着这极致的混乱,背着沉甸甸的包袱,砍翻挡路的人,跃上抢来的快马,头也不回地冲入山林深处,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坳里,渐渐安静下来。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尸体、呻吟的伤者、散落一地的零星财物和少量完好却无人再敢轻易触碰的箱笼,以及一群彻底失了魂、不知所措的残兵。晨光熹微,照亮了这血腥而丑陋的一幕,也照亮了牛辅那具倒在帐篷血泊中、死不瞑目的尸体。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被贾诩早已精心布下、密切关注长安溃兵动向的探子以最快速度捕获,飞速传回了弘农。
郡守府内,吕布听着张辽的详细禀报(探子情报经整理后报于张辽,再由张辽面陈),脸上露出一丝冷峭而了然的弧度:“果然不出文和所料。色厉内荏,多疑无断,驭下无恩,终致众叛亲离,死于匹夫之手。西凉军内耗之烈,犹胜某之预期。”
下首的贾诩微微躬身,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早已注定的事情:“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牛辅之死,恰似釜底抽薪。李、郭之间再无缓冲,长安权力真空,内乱必起。主公,我们的机会来了。”
吕布颔首,目光锐利起来:“令张辽、徐晃加强西线戒备,斥候前出百里,伺机而动,逐步收复陕县以西、潼关以东之失地,稳固弘农门户。文和,”他看向贾诩,“招降纳叛,甄别牛辅溃部,从中获取长安布防虚实及李、郭二人最新动向之事,就全权交予你了。务必细致,某要知晓他们下一步会咬向谁。”
“遵命。”贾诩躬身领命,眼神深邃,仿佛已透过重重山峦,看到了长安城内即将爆发的、再无缓和的激烈火并。
长安方向,天色大亮,但留下的却是一个更大的权力真空和即将全面爆发的、李傕与郭汜之间你死我活的冲突。而弘农的吕布,已悄然磨利了爪牙,冷静地注视着西方必然升起的乱象,准备着下一步的棋。牛辅的覆灭,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出落幕的闹剧,而真正的乱世棋局,方才进入中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