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金陵城笼罩在一层薄雾中。林凡早早起身,洗漱完毕。他换上那身略显朴素的儒衫,将书箱里的经义重新整理了一遍。老张已经出门,按照林凡的吩咐,去城里打探消息了。平安小筑的早饭是简单的粥和小菜,林凡慢条斯理地用完。他没有急着出门,而是坐在书桌前,将窗外巷子里传来的市井声响,一一纳入耳中。
他昨日便已察觉,金陵城虽大,但其脉络却并不复杂。城西是寻常百姓与小商贩的聚居地,生活气息浓郁。而文德街所在的城中区域,则处处透着一股书卷气与权贵的气息。他来金陵,不为避世,更不为争名夺利,他要做的,是看清这张由“规矩”编织而成的巨网。
辰时刚过,雾气散去,阳光洒满街巷。林凡起身,走出平安小筑,沿着来时的路,朝文德街方向走去。一路上,他放慢了脚步,细致地观察着街边的一切。那些华丽的牌坊,高耸的酒楼,还有路上行人的谈吐举止,都成了他获取信息的来源。他发现,金陵城的人们,似乎更喜欢用一种隐晦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立场和身份,如同层层叠叠的迷雾。
当他再次踏上文德街时,这里已是人声鼎沸。墨香阁前,更是人头攒动,不少学子正围在门口,似乎在议论着什么。林凡没有直接进去,而是走到斜对面的茶楼,再次寻了昨日的位置坐下。他要了一壶清茶,目光投向墨香阁。
茶楼里,今日的客人比昨日多了些。几个身着锦袍的年轻学子,正高声谈笑。他们的对话,很快引起了林凡的注意。
“今日墨香阁有雅集,听闻李家的小公子李文轩也会到场。”一人压低声音,却难掩激动。
“李文轩?那可是金陵城年轻一辈的翘楚,诗才了得,听说已是举人功名在身!”另一人接话,语气满是艳羡。
“何止是举人,他可是被誉为最有希望夺得今科状元之人。有李家在背后支持,再加之他自身才华,前途不可限量啊。”
“是啊,此次雅集,恐怕是为他乡试造势。若能得他指点一二,此生足矣。”
雅集?林凡端着茶杯,心头微动。这倒是个不错的机会,能近距离观察金陵文坛的“规矩”与“正宗”。他放下茶杯,结了账,朝着墨香阁的方向走去。
墨香阁今日确实不同寻常。大门敞开,铺子里比平日热闹许多。二楼的雅间,隐约传来阵阵说笑声。林凡走进墨香阁,没有直接上楼,而是装作挑选书籍,在书架间穿梭。他耳力敏锐,将二楼传来的只言片语,一一收纳。
“……今科乡试在即,诸位同窗皆是人中龙凤。今日雅集,以文会友,诸位可畅所欲言,各抒己见。”一个温和而有力的声音传来,想必是雅集的组织者。
“文轩兄过谦了,我等不过是陪衬而已。今日能聆听文轩兄的高论,已是幸事。”有人恭维。
林凡循着声音,悄无声息地走到二楼楼梯口。他没有贸然上去,只是站在拐角处,透过雕花木栏的缝隙,观察着雅间内的情况。雅间里坐着十多位年轻学子,个个衣冠楚楚,气度不凡。正中坐着一位锦衣华服的青年,面容俊朗,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天生的骄傲,想必就是李文轩。
雅集的气氛热烈,学子们轮番吟诗作赋,谈古论今。他们引经据典,辞藻华丽,却总让林凡觉得少了些什么。那些诗词,多是风花雪月,咏物言志,却鲜有触及人间疾苦,或探讨治世之道。
正当一位学子摇头晃脑地念完一首描绘秋景的诗时,李文轩轻轻拍手,微笑着说:“此诗意境深远,用词考究,足见兄台功底。只是……若能再多几分气魄,或许更佳。”
那学子闻言,脸上闪过一抹羞愧,连忙拱手称是。
就在这时,一位眼尖的学子,无意间瞥见了楼梯口站着的林凡。他先是一怔,随后皱了皱眉头,低声对身边的人耳语了几句。很快,几道不善的目光,便投向了林凡。
李文轩也顺着众人的目光望来。他看到林凡那身普通的儒衫,以及他略显清瘦的身形,脸上温和的笑容淡了几分。
“这位兄台,可是来参加雅集?”李文轩的声音平稳,但其中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
林凡从容走出,对着雅间内的众人微微拱手:“在下青阳县林凡,偶然路过,听闻此处有雅集,一时好奇,不请自来,还望诸位海涵。”
“青阳县?”雅间里顿时响起几声轻笑。一个学子更是毫不掩饰地开口:“青阳县那等偏僻之地,竟也有人来金陵赶考?恕我孤陋寡闻,从未听过此地出过什么名士。”
“是啊,金陵文会,素来都是汇聚天下才俊。青阳县……莫不是连府试都未曾通过的寒门子弟?”另一个学子语气轻蔑,引得周围又一阵低笑。
老张昨日所言的“傲气”,此刻便活生生地展现在林凡面前。他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些嘲讽的脸。
李文轩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他打量着林凡,眼中闪过一丝探究。他没有直接嘲讽,而是用一种“指点”的语气说:“兄台既然来了,那便是缘分。今日雅集,正以‘新’为题,诸位皆以诗词或策论论‘新意’。不知林兄可有高见?”
这是明摆着的刁难。在场的都是金陵城的才子,对“新”的理解,无非是词藻新颖,立意独特。一个来自偏远小县的学子,如何在这些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面前,论出“新意”?
林凡微微一笑,没有推辞。他环视一周,将雅间里或轻蔑、或看好戏、或探究的目光,尽数收入眼底。
“论‘新’?”林凡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在下以为,‘新’非独指词藻文章。天地万物,日新月异。大道之行,亦在‘革故鼎新’。若固守旧制,墨守成规,纵有锦绣文章,也难免落于俗套,终成无用之学。”
他的话,让雅间里的气氛为之一滞。那些学子们脸上的轻蔑,渐渐转为不解和一丝不悦。这番言论,分明是在暗指他们所追求的华美文章,是“无用之学”。
“放肆!”一位学子猛地拍案而起,“你一介无名之辈,竟敢在此大放厥词,污蔑我等所学?!”
李文轩没有阻止,只是饶有趣味地看着林凡,似乎想看他如何应对。
林凡没有理会那学子,他只是向前走了两步,目光扫过窗外熙攘的街道,然后又落回雅间内的众人身上。
“何为新?”林凡轻声说,仿佛在自问自答,“在下初到金陵,见城门兵丁傲慢,街上学子自矜。城外百姓温饱难继,城内高楼林立。我所见之‘新’,不是华丽辞藻,而是……”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吐出几句诗。
“莫道浮华遮望眼,一叶障目不见天。
寒门夜读灯如豆,不识人间几多难。”
这诗句一出,雅间里瞬间鸦雀无声。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艰深的典故,却字字珠玑,直指人心。它没有描绘风花雪月,而是直接道出了金陵城内外的巨大反差,以及那些身处高位的学子,对民间疾苦的漠视。
李文轩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他原本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彻底凝固。他盯着林凡,眼中再无轻视,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震惊。
“你……”那拍案而起的学子,指着林凡,却半天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他只觉得胸口像是被重锤击中,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林凡没有停下,他继续道。
“世间万物皆格物,大道至简在人间。
敢问诸君何为新,莫非只在纸上谈?”
后两句,更是如惊雷一般,在雅间内炸响。它不仅驳斥了之前那些学子对“新”的狭隘理解,更直接点出了他们“只在纸上谈兵”的虚伪。
雅间内,死寂一片。所有人都呆滞地看着林凡,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来自“偏僻之地”的年轻书生。他的诗,没有半分雕琢,却字字如刀,句句见血,直剖金陵文坛的浮华与空洞。
李文轩猛地站起身,他死死地盯着林凡,脸上神色复杂。有震惊,有愤怒,更有深藏的忌惮。他原以为,这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下秀才,随手便可打发。却不料,对方三言两语,两句诗词,便将整个雅集的气氛,以及在场所有人的傲气,彻底击碎。
林凡却毫不在意众人的反应,他只是对着李文轩,再次拱了拱手。
“金陵城里规矩多,在下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便要离开。
“等一下!”李文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甘,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叫住了他。他缓步走到林凡面前,目光深邃,像要将林凡看穿。
“林兄……”李文轩的声音,此刻已没有了之前的傲气,反而多了一分郑重,“敢问,兄台的‘格物’之道,究竟是何?”
林凡闻言,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李文轩。他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李兄若想知晓,不妨去青阳县格物社走上一遭,或可从中窥得一二。”
说完,他便不再停留,径直走下楼梯,消失在墨香阁的大门外。
雅间内,那些原本高傲的学子们,此刻一个个面面相觑,脸上神情变幻莫测。有人羞愧难当,有人眼中闪烁着嫉妒的火花,更有人,则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李文轩站在原地,久久未动。他只觉得,今日的雅集,并非为他造势,反而成了他李文轩,以及整个金陵文坛的……一个笑话。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林凡消失的方向,心中波澜起伏。
“格物社……青阳县……”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仿佛要将它们刻进骨子里。
林凡走出墨香阁,感受着金陵城午后的阳光,心中一片清明。他知道,今日的诗,今日的话,必然会在金陵城中掀起波澜。他已经将第一颗棋子,稳稳地落在了这金陵城的棋盘上。
而他所留下的那句“去青阳县格物社走上一遭”,则像一道无形的引线,已经埋进了某些人的心头。他相信,很快,便会有人循着这道引线,去探寻那所谓的“格物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