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镇政府大院,往南走不过百米,便是大山镇中心卫生院。
一栋二层小楼,白墙灰瓦,门脸还算齐整,但墙面上“少生优生优育”的标语已经褪成了淡红色。
“看见没?这就是咱镇的‘三甲医院’,”
龚小洪抱着胳膊,嗤笑一声,“头疼脑热、擦破皮、给娃打预防针还行,真要得了急病大病?得赶紧往县里送,两个钟头的路程,就看能不能熬过那山路十八弯了。”
他又指了指街对面两个稍显体面的门面:
“那边是信用社和邮政所,县里直管的,牛气着呢。不过取个钱、寄个包裹还得指望着他们。
信用社那个老周,脸是难看了点,但谁家要是真能从他手里批下点贷款,那就是活菩萨。
邮政所的小李,态度倒是和气,就是那速度嘛…嘿,‘大山速度’,你慢慢就懂了。”
转了一圈回到大院,龚小洪又掰着手指头补充道:
“哦,还有经发办,牌子挂在刘副镇长办公室门口,实际上就两个同志撑着,还得帮着搞统计,天天跑县里要项目、要资金,回回哭穷,回回没辙。文化站最清闲,老孙头一个人守着,一份报纸一杯茶能坐一天,兼管着广播站,哪天喇叭响了,不是通知开会就是谁家丢牛了。”
他几乎把大院内外的机构数了个遍:
“司法所、国土所…都是庙小菩萨少,事杂责任大。咱这大院啊,看着机构牌子挂了不少,其实就是‘三四个人一个站,十几个人守大院’是常态。很多事,最后文件转一圈,还不是都落到咱们党政办头上?上传下达、协调督促、写材料报报表、擦屁股兜底,哪样少得了?”
我默默地听着,看着手里记满各个站所情况和人名的笔记本,心里那点关于“政府机构”的宏大想象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现实感。
这所谓的“七站八所”,更像是一个勉强运转的、布满补丁的机器,每个部件都老化缺油,却要承担着推动整个大山镇艰难前行的压力。
“别瞅着现在冷清,”龚小洪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说不清是提醒还是敲打。
“事可不少!咱是农业大镇,春播秋收你得盯着吧?防汛抗旱你得冲在前头吧?婆媳吵架、邻里争地,调解纠纷你得在场吧?上级检查、考核评比,哪一桩哪一件不得人盯?你是大学生,正好,以后这些报告材料、跑腿协调的事,你得多担待点。”
他这话里,透着几分理所当然要把我当“苦力”安排的意味。
回到党政办,我看着韩天明扔给我的那叠“天书”,各站所和村里报上来的总结计划。
手写的字迹龙飞凤舞堪比天书,语句不通顺,错别字层出不穷,还夹杂着大量的方言土语,看得我头晕眼花,哭笑不得。很多数据明显是拍脑袋胡填的,去年的收入和今年的计划对不上,逻辑根本是“鬼打墙”。
我深吸一口气,认命地拿起一支红笔,开始艰难地“解码”工作。
有时遇到实在看不懂的方言词汇,还得硬着头皮去问龚小洪。他倒是知无不言,但总带着几分“大学生连这都不懂”的调侃语气。
通过这些杂乱无章的文件和平时观察各色人等进出党政办的片段,我开始慢慢梳理大山镇这套基层政权的“神经末梢”:
党政办:毫无疑问的核心枢纽,信息交汇之所。除了主任和我,就是资格老、心思难测的龚小洪和司机老王。
经发办:主任是老钱,脸上永远挂着“愁苦”二字,嘴角向下撇着,仿佛全世界都欠他钱,开口闭口就是“没钱办不了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民政办:管着民政、社保一堆繁杂事儿,办公室永远像菜市场,经常和来要救济、办证明的群众“据理力争”。
财政所:绝对的“肥缺”和关键部门,所长老吴精瘦精明,见人带三分笑,但眼神里时刻闪着算计的光。书记镇长要用钱,也得跟他好言商量。他把钱袋子捂得紧,想从他那里多报一分钱账,都得脱层皮。
农业服务中心:算是大站,名义上归口管理农技、林业、水利等,人相对多,但多是像农技站王师傅那样的老技术员,经验有,但知识老化,真正懂新技术、能下地实操的凤毛麟角。
计生办:曾经的红火强势部门,如今政策环境变了,势头没那么猛了,但依然是考核的“一票否决”项。
文化服务中心:最清闲的“养老”部门,就老孙头一人,守着个空空荡荡、一年也开不了几次门的文化站,主要工作是喝茶、看报、遛弯。
畜牧站:理论上和我专业最对口。但就一个老兽医,姓马,一身劁猪骟羊的好手艺,对我这个学动物科学的大学生理论家并不感冒,觉得我是“纸上谈兵”,他的主要工作是给牲口打防疫针和处理各类牲畜“难言之隐”。
司法所:有个老司法员,调解经验丰富,镇上大小纠纷调解都找他,但对层出不穷的鸡毛蒜皮早已麻木,调解词都能背出来了,信奉“和稀泥”大法,不求根本解决,只求暂时平息。
派出所:县公安局的派出机构,相对独立。几个民警负责着偌大一个镇的治安,平时处理最多的是偷鸡摸狗、喝酒打架、邻里纠纷引发的治安问题。
还有国土所、卫生院、信用社、邮政所…这些是县里垂直管理的,但也在这大院或街上,关系盘根错节,有时能帮上忙,有时则“针插不进、水泼不进”,需要党政办去小心协调。
这些形形色色的人,构成了大山镇政权运行的基础骨架。
他们有的懒散摸鱼,有的抱怨连天,有的精明算计,有的麻木应付。很多人是本地人,七大姑八大姨牵连着,关系网千丝万缕,对上面来的政策,阳奉阴违、选择性执行是常态。
他们看我这个新来的、一脸学生气的大学生,目光各异,有好奇,有漠然,也有不易察觉的排斥和等着看笑话的意味。
傍晚时分,我终于整理完最后一份材料,看着那一叠终于变得整齐规范的文件,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材料整理,更是我对大山镇政权肌理的第一次全面触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