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掀翻了棋盘……我自己……也成了棋子……”
刘邦的喃喃自语,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便被那永恒的静默彻底吞噬。
那枚悬浮的“茧”依旧在搏动,紫黑色的触须深深扎根于虚空,仿佛在汲取着这片被隔绝的空间里最后一点“存在”的本质。陈平消失了,彻底地、毫无痕迹地,就像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而刘邦自己,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我”正在一点点被剥离、被稀释。不是肉体的消亡,而是更可怕的——被遗忘,被抹除所有存在过的证明。
然而,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虚无”的边缘,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执拗的火星,在他心底最深处,抗拒着最终的冰冷与死寂。
那点火星,引燃了一片滂沱的记忆。
回忆:芒砀山,雨夜
雨,下得像是天漏了。
冰冷的雨水从山洞岩壁的裂隙不断渗入,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汇成浑浊的水洼。几十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蜷缩在洞里,挤靠着彼此汲取微不足道的暖意。伤口在阴冷潮湿中隐隐作痛,饥饿让胃部灼烧般抽搐。洞外,风雨声中似乎还夹杂着隐约的、秦军搜山队伍的呼喝与犬吠。
刘邦靠坐在一块相对干燥的岩石上,身上的麻布衣服早已湿透,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他手里拎着一个粗糙的陶罐,里面是浑浊不堪、带着酸涩气味的劣酒。他仰头灌了一口,那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
火光在洞中央跳跃不定,映照着周围一张张年轻却写满疲惫、惊惶的脸。萧何坐在火堆旁,就着微弱的光亮,在一块残破的羊皮上费力地刻划着,记录着所剩无几的粮秣。张良则安静地坐在洞口附近,目光透过雨幕,望向漆黑的山林,神情凝重,仿佛在计算着秦军下一次合围的可能。
一股压抑的、绝望的气息弥漫在小小的山洞里。
“他娘的!”刘邦突然骂了一句,声音在雨声和山洞的回音中显得有些突兀。他猛地将陶罐顿在地上,浑浊的酒液溅出几滴。“这鬼天气!这世道!”
众人的目光被他吸引过来。
刘邦站起身,尽管身形因寒冷和疲惫有些佝偻,但他环视众人时,那双平日里总带着几分狡黠和算计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纯粹的、不甘的火焰。他走到火堆旁,踢了踢快要熄灭的柴火,溅起几点火星。
“看看!看看咱们!”他指着洞里的兄弟们,声音提高了八度,压过了外面的风雨,“都是爹生娘养的血性汉子!不是地里刨食的,就是市井里求活的!谁不想安安生生过日子?可这大秦,这皇帝老儿,给过咱们活路吗?!”
他的目光扫过萧何,扫过张良,最后落在每一个普通士卒的脸上。
“徭役!酷吏!层层盘剥!咱们像野狗一样被撵到这山里,冻着,饿着,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凭什么?!”
他猛地一拍自己瘦削却结实的胸膛,发出“嘭”的一声。
“我刘邦,沛县一亭长,没什么大本事,就认得几个字,会交几个朋友!但今天,我在这芒砀山,对着这老天,对着这大雨起誓!”
他的声音带着酒气,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豪气:
“等咱们熬过这一劫,等咱们真出息了!我刘邦,绝不忘了今天跟着我蹲在这漏雨山洞里的每一个弟兄!”
他手指洞外,仿佛要指向那整个风雨飘摇的天下:
“我要让跟着我的弟兄,都能吃饱穿暖,娶上婆娘,住上不漏雨的房子!我还要让这天下,所有像咱们一样吃苦受穷、被逼得活不下去的人,都有个安稳的屋檐!再不用像今天这样,淋着冷雨,听着狗叫,提心吊胆地怕看不到明天的日头!”
他的话语朴素,甚至有些粗鄙,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山洞里凝滞的绝望。
角落里,一个年轻士卒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脸。
萧何停下了刻划,抬头看着激昂的陈词的他,镜片后的目光复杂,有触动,有审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张良回过头,看着火光映照下刘邦那张因激动而有些涨红的脸,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微光。他轻轻颔首,低声道:“刘季虽起于微末,然心有黎庶,此乃……王霸之基,亦可能是……乱世之源。”
刘邦哈哈一笑,又拎起酒罐,走到张良和萧何身边,将罐子递过去:“子房,老萧!快,满上这口!别苦着脸了!咱们兄弟抱成团,还怕干不垮那天杀的暴秦?你看他们把老百姓折腾的——苛税重得压断腰,徭役苦得没活路!等咱们把这伙豺狼赶跑了,绝不像他们那样横行霸道!到时候咱们跟弟兄们商量着来,让老百姓能安心种庄稼、吃口热饭,这才叫人过的日子!”
萧何接过酒罐,抿了一小口,辛辣让他皱了皱眉,但随即舒展,露出一丝无奈又带着点希望的笑意:“季兄,路要一步步走。”
张良则只是淡淡一笑,没有接酒,目光重新投向洞外:“雨快停了。秦军的搜捕,也该告一段落了。我们……该想想下一步了。”
那一刻,山洞里虽然依旧寒冷潮湿,但某种东西被点燃了。是希望,是野心,也是一种最质朴的、想要改变这操蛋世道的决心。刘邦看着他的兄弟们,看着萧何的沉稳,张良的睿智,看着士卒们眼中重新亮起的光,他觉得胸中有团火在烧。他相信,他们能开创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现实:静默密室
那团来自记忆深处的火焰,仅仅闪烁了一瞬,便被周围无孔不入的冰冷“静默”迅速压制。
刘邦模糊的身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仿佛那回忆的灼热与他此刻所处的绝对冰冷产生了剧烈的冲突。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一片虚无。
“联邦……商量着来……让老百姓喘口气……”他重复着记忆中自己说过的话,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可现在呢?
他成了副执政,拥有了投票权,可他觉得处处受制。萧何拿着账本,卡着他的脖子;张良运筹帷幄,却总像是在防着他一手;项羽仗着武力,逼他割地;嬴政高踞守护者之位,用星纹网络监视着所有人……他感觉那个在芒砀山畅想未来的刘邦,被束缚住了,被这该死的《大秦宪章》,被这所谓的“文明守护”,被这些昔日的“兄弟”们联手困在了一个精致的牢笼里!
“为什么……”他的声音带着扭曲的痛苦,“为什么成了事,反而比当初在山洞里……更不痛快?!”
他想起了联邦初创的那段短暂时光。在启明城尚未完全建成,大家还时常聚在咸阳老宫偏殿议事的时候。那时,虽然百废待兴,强敌环伺,但似乎……没那么多的算计。
有一次,韩信大败一股叛军凯旋,嬴政难得地在临时营地点起篝火,赐下酒肉。项羽搂着韩信的脖子,逼他喝酒,大声吹嘘着自己当年举鼎的威风;韩信虽然一脸嫌弃,嘴角却带着轻松的笑意;萧何和张良坐在一旁,低声讨论着户籍编制的细节,偶尔抬头看着闹成一团的武将们,摇头失笑;就连范增,也捻着胡须,看着眼前景象,眼中少有地露出了些许温和。
那时他刘邦在干嘛?他凑到嬴政身边,一边给嬴政倒酒,一边嬉皮笑脸地说:“陛下,哦不,守护者大人,您看这项籍,仗着打了几场胜仗就无法无天了,您得管管啊!”嬴政当时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联邦之内,各有司职。只要不违宪章,随他去吧。”然后,嬴政居然……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笑了一下?虽然那笑容一闪而逝,快得让刘邦以为是火光摇曳造成的错觉。
那一刻,没有猜忌,没有倾轧,只有劫后余生、共同开创一份前所未有事业的激情与……短暂的、真实的快乐。
那快乐,如此短暂,如同幻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是从权力分配落定,各自的利益诉求凸显开始?
是从他发现自己这个“副执政”看似风光,实则处处被掣肘开始?
是从他暗中经营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一次次被萧何的“星轨溯源”揪出来开始?
是从他感觉到张良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开始?
是从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经营,似乎永远无法超越嬴政那深不可测的布局和项羽那碾压性的武力开始?
恐惧。
是深深的恐惧,催生了他心底的毒牙。
他恐惧失去权力,恐惧被打回原形,恐惧自己和他们苦心建立的这个联邦,最终又会变成另一个换汤不换药的、束缚他的新牢笼。芒砀山的理想?早就在一次次权力博弈和利益算计中,被消磨得面目全非。他告诉自己,不是他变了,是这世道,是这位置,逼得他不得不如此!
“我不想这样的……”刘邦对着那冰冷的“茧”,像是在辩解,又像是在忏悔,声音带着哭腔,“是你们逼我的!是你们所有人都逼我的!”
他想起了自己下令销毁证据,构陷张良时的冷酷;想起了在白虎殿爆炸后,他冷静地布下一个个引导舆论的毒计;想起了他启动“茧”时,那种毁灭一切、包括毁灭自己的疯狂快意……
他曾是那个在沛县为小吏时,就能和市井屠狗之辈樊哙、吹鼓手周勃打成一片,真心为他们解决麻烦的刘季;也曾是那个在入关中后,与父老约法三章,尽力维持秩序,减少杀孽的沛公。想当初刚坐上联邦副执政这位置,他刘邦可没琢磨着耍什么官威!眼里瞅着的都是老百姓的难处,能给他们多办一件实事,比啥都强!可如今,他成了阴谋家,成了不惜引动“虚无”来毁灭文明的赌徒。
“我把初心……弄丢了……”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蛇,啃噬着他即将彻底消散的意识,“我变成了……自己最不想成为的那种人……”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彻底吞噬的最后一刻——
那一直冰冷搏动的“茧”,内部的光芒突然以一种异常的频率急促闪烁起来!
不再是平稳的扩散“静默”,那紫黑色的光芒中,似乎掺杂进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金色?
与此同时,一段并非来自他记忆的、破碎的画面,强行挤入了他的意识:
一个模糊的、仿佛由星光构成的巨大眼眸,冰冷地注视着无垠的虚空。
无数文明的兴衰,如同烟火般在那眼眸前绽放又湮灭。
一种毫无情感波动的意念回荡:“检测到偏离模板……执行格式化协议……”
这画面一闪而逝,却让刘邦如遭雷击!
“它……它真的只是在执行……指令?”刘邦残存的意识发出了最后的震颤,“连‘恶意’都没有……只是……清理?”
他自以为是的反抗,他精心策划的阴谋,他引以为傲的底牌,在这古老的、冰冷的“造物”面前,不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需要被“格式化”的系统错误。
他,刘邦,自诩为掀翻棋盘的棋手,到头来,不仅成了棋子,更可悲的是,他连这盘“棋”真正的规则和对手,都从未看清。
“哈哈……哈哈哈……”
无声的狂笑,在他最终归于虚无的意识深处响起,充满了无尽的荒谬与悲凉。
密室之外,那代表着文明挣扎的轰鸣似乎更加清晰了,仿佛隔着一层即将破裂的薄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