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联军大营扎在背风的山坳里,却像一块被硬生生劈成两半的冻肉,透着说不出的别扭。汉军的帐篷是统一规制的灰布帐,沿着等高线排得整整齐齐,帐外挖着半人深的排水沟,每隔十步就立着根削尖的木杆当拒马,巡夜的士兵踩着梆子声来回走动,铠甲摩擦的“哗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而山坳另一侧的天狼营地,简直是场混乱的狂欢。帐篷有圆顶的、尖顶的,还有直接用兽皮搭在树干上的,东倒西歪地挤在一起。篝火堆烧得比帐篷还高,火苗舔着夜空,映得那些围着篝火烤肉的天狼士兵满脸通红,酒囊在人群里飞传,粗野的笑骂声混着烤肉的焦糊味飘过来,让汉军哨兵忍不住皱紧眉头。
“这群蛮子,迟早把鬼方引来。”汉军斥候伍长赵虎往手心啐了口唾沫,紧了紧腰间的刀。他昨儿个值夜,亲眼看见三个天狼兵喝醉了,竟对着黑漆漆的旷野放箭,嘴里还嚷嚷着“射穿鬼方崽子的喉咙”。
摩擦从扎营第二天就没断过。最开始是抢水源——汉军按规矩分时段取水,先洗菜米,再洗衣物,最后才涮脏物。可天狼兵不管这套,提着血淋淋的兽皮就往河里冲,红乎乎的水顺着河道往下游淌,正好流到汉军取水的河段。
“住手!”医务官李老头拄着拐杖冲过去,气得胡子发抖,“这么弄,大家都得喝脏水!要闹瘟疫的!”
一个天狼百夫长斜着眼看他,手里还拎着半只没剥完皮的野羊:“老东西,河水是活的,冲得干净。你们汉人就是矫情。”说罢,“扑通”一声把羊下水扔进河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李老头的衣襟。
赵虎带着弟兄们赶过来时,双方已经推搡起来。天狼兵拔出了腰间的弯刀,汉军士兵也举着长矛,眼看就要动真格的,还是勐带着亲卫赶过来,把双方喝止了。可那之后,汉军只好往上游走了半里地,重新挖了个取水口, extra 多派了两个人守着。
更大的冲突在一次清理战场时爆发。汉军斥候发现了一小队被冻僵的鬼方尸身,刚要按规矩登记收缴骨甲,天狼游骑就像闻到血腥味的狼,呼啦啦围上来,拔出刀就开始剥骨甲。
“都住手!这些得统一交上去!”赵虎按住剑柄,他的天狼语是跟俘虏学的,磕磕绊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硬气。
“凭啥?”天狼十夫长是个疤脸汉子,手里攥着块刚剥下来的肩甲,骨片上还沾着黑血,“我们天狼人死了七个,才把这些鬼东西砍倒,你们汉人就远远放了几箭,也配分?”
“这是军规!”赵虎身后的汉军士兵举起了弩。
“军规?老子的刀就是规矩!”疤脸把骨甲往怀里一揣,抽出弯刀就劈过来。赵虎早有防备,侧身躲开,长矛“噌”地刺向对方咽喉,却被疤脸用刀格开。两边的人瞬间打作一团,长矛对弯刀,拳头对牙齿,雪地上滚起一片混仗。
最后还是双方的校尉赶到,各打五十大板,把人拉开了。清点下来,汉军伤了三个,天狼那边躺了四个,最可惜的是那几具鬼方尸身,被砍得稀巴烂,骨甲碎了大半,啥也用不了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勐在军帐里踱来踱去,帐外的风雪声越来越大,“得搞次联合拉练,让他们知道,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天狼的临时指挥官,老狼王的弟弟狼骨,倒是没反对。他觉得正好可以让汉人见识见识天狼勇士的厉害,别总以为靠着弩箭就能打赢仗。
可拉练比想象中更糟。汉军习惯了列队行军,步伐一致,连呼吸都仿佛踩着同一个节拍。天狼兵却散漫得很,走几步就停下来看看猎物踪迹,遇到兔子野鸡,拔腿就追,队伍拉成了一条长蛇。
“都给老子跟上!”狼骨骑着马在后头吼,嗓子都喊哑了,可没人听他的。有个年轻天狼兵还回头朝他做鬼脸,指着天上的鹰说:“头儿,抓那只鹰下酒!”
汉军的队伍被拖得七零八落,赵虎所在的前队,硬是等了后队半个时辰。他看着那些天狼兵围着只刚打死的狐狸嬉闹,气得差点把牙咬碎——这哪是拉练,简直是胡闹。
就在这时,天变了。
铅灰色的云像被人用鞭子赶着,滚滚压过来,风突然变得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起初是细雪粒,很快就变成了鹅毛大雪,漫天飞舞,能见度瞬间降到几步远。
“不好!是暴风雪!”有经验的老兵喊起来。
队伍瞬间散了。赵虎只来得及抓住身边两个新兵,就被风雪卷得晕头转向。耳边全是风声的咆哮,还有士兵的呼喊,却分不清方向。他死死拽着两个新兵,跟着人群往地势低的地方跑,脚下的雪没到了膝盖,每走一步都像灌了铅。
不知跑了多久,他们被一个天狼老兵拽进了一处岩石山谷。谷口狭窄,风势小了些,里面已经挤了不少人,有汉军,也有天狼兵,都冻得瑟瑟发抖,牙齿打颤的声音盖过了喘息。
山谷太小,三十多个人挤在一起,几乎是脸贴脸。赵虎能闻到身边天狼兵身上的羊膻味,对方也能闻到他甲胄上的铁锈味,彼此都别着脸,尽量不看对方。
雪越下越大,谷里的温度越来越低。赵虎感觉脚趾已经冻麻了,像不是自己的。他下意识地往旁边靠了靠,想借点热气,却被对方猛地推开——是那个疤脸十夫长,眼神里还带着之前打架的敌意。
赵虎咬了咬牙,没说话。可没过多久,他看见疤脸的嘴唇也冻得发紫,身体不由自主地打哆嗦。风雪从谷口灌进来,像冰锥子扎在脸上,谁也顾不上记仇了,人们开始下意识地往中间挤,你挨着我,我靠着你,用体温互相取暖。
赵虎的胳膊肘碰到了一个天狼少年的胳膊,那少年也就十五六岁,脸上还带着绒毛,此刻缩成一团,像只受惊的小兽。赵虎心里一动,往旁边挪了挪,给少年多腾了点地方。少年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没了之前的凶劲,只剩下害怕。
“咳……咳咳……”一个汉军新兵冻得发起了高烧,咳嗽声撕心裂肺。他怀里揣着个布包,咳得厉害时,就下意识地抱紧了些。
旁边一个天狼妇人——赵虎才发现队伍里还有个女人,大概是跟着丈夫来的,此刻正用兽皮裹着一个更小的孩子。她看了看那新兵,又摸了摸自己孩子冻得通红的脸,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酒囊,递了过去,用生硬的汉语说:“喝……暖暖……”
那酒囊是用野猪胃做的,带着股腥味。新兵愣住了,看看酒囊,又看看妇人怀里的孩子,摇了摇头。妇人急了,把住他的手往他嘴边送,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在命令。
新兵只好接过来,抿了一小口。烈酒像火一样烧过喉咙,他呛得直咳嗽,眼泪却流了出来——不是呛的,是暖的。他把酒囊递回去,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干硬的麦饼,递了一块给妇人的孩子:“吃……顶饿……”
妇人的丈夫,一个沉默的天狼汉子,看了看麦饼,又看了看赵虎,突然从怀里掏出块熏肉,塞到赵虎手里。那熏肉黑乎乎的,带着松木的香味。
赵虎没客气,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肉很干,却带着咸味,比麦饼顶饿。他冲汉子点了点头,汉子也点了点头,没说话,却把身子往赵虎这边靠了靠,挡住了从谷口灌进来的寒风。
有人开了头,气氛就变了。天狼少年从怀里掏出个用鹰爪做的护身符,比划着说:“阿爸……猎熊……给我的……”
汉军新兵也掏出个木牌,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阿妹……刻的……说……平安……”
他们用手比划着,用各自的语言夹杂着对方的词汇,磕磕绊绊地交流。赵虎才知道,疤脸十夫长的弟弟死在了上次的遭遇战里,就死在他眼前,所以他才那么恨汉人“躲在后面放箭”;而疤脸也才知道,赵虎的哥哥是个弩手,在守城时被鬼方巨人拍成了肉泥,所以他见不得有人糟蹋战利品——那都是用命换来的。
雪还在下,谷里却没那么冷了。有人开始哼起自己部落的歌谣,汉军的调子平缓,天狼的调子苍凉,混在一起,竟也不觉得难听。赵虎靠在岩石上,听着身边疤脸打呼的声音,突然觉得,这些天狼兵也不是那么讨厌。
可天亮时,一切又变了。
风雪停了,阳光透过谷口照进来,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人们慢慢睁开眼,看清了身边的人——昨天还互相取暖的“同伴”,此刻又变成了穿着不同甲胄、说着不同语言的“异类”。
那个天狼妇人默默地把孩子抱得更紧了,转身走到了丈夫身边。汉军新兵把剩下的麦饼揣回怀里,低着头,不敢看那个递给他酒囊的妇人。疤脸十夫长清了清嗓子,往雪地上啐了口唾沫,率先走出了谷口,脚步还是那么蛮横,仿佛昨夜靠在一起取暖的不是他。
赵虎最后一个走出山谷。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没带来多少暖意。他回头看了一眼,山谷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几撮被踩实的雪,还有一小块掉落的熏肉,冻在地上,像块黑色的疤。
联军的营地还在山坳里,汉军的帐篷依旧整齐,天狼的篝火又烧了起来。可赵虎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些藏在冰层下的暗流,比以前更汹涌了。
第四百一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