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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日清晨的阳光比往日更亮些。

林野端着玻璃杯站在厨房,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她盯着客厅方向——那扇半开的门后,黑板正安静地立着。

三天前她就数过,从玄关到餐桌是七步,餐桌到黑板是三步,可这十步路,她绕着客厅转了七次,拖鞋底在地板上蹭出模糊的灰痕。

“又绕圈了?”江予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刷完牙的清冽薄荷味。

他正擦着湿发,发梢的水珠子落进领口,在浅蓝t恤上洇出个小圆点。

林野的目光扫过他手腕上的银链——那是她上周在旧物市场淘的,刻着“余震”二字,说要纪念他们第一次在暴雨里等公交车的夜晚。

“没有。”她迅速低头看杯子,水珠在杯底聚成小水洼,倒映出她发红的眼尾。

其实从第四天开始,她就用手机备忘录记录回避轨迹:七点零五分绕去阳台看绿萝,七点十分蹲在玄关系松了的鞋带,七点十五分假装整理茶几上的报纸——报纸是三天前的,头版还印着“阿尔茨海默症早期筛查”的标题。

江予安没拆穿她。

他把吹风机收进橱柜顶层,转身时顺手抽走她手里的空杯,接了半杯温水递回来:“今天社区中心的工作坊,需要我陪你去吗?”

林野的手指在杯壁上掐出白印。

那是她上周主动联系的“失语者叙事”项目,说是“闭门工作坊”,实则是她攒了半年的勇气——要当着六个同样照护失智父母的年轻人,说出那些卡在喉咙里的话。

“不用。”她喝了口水,温水顺着食道往下滚,“你今天不是要去博物馆修那盘1947年的录音带?”

江予安的手指在围裙口袋里动了动,那里装着他的工作笔记。

他其实调了班,但没说破,只笑着点头:“那我下午去接你。”

出门时林野特意绕远路避开客厅。

可经过玄关镜时,她瞥见镜子里的黑板角——“乖女儿”三个字像团模糊的云,浮在镜片右上方。

她猛地偏过头,发梢扫过门框,撞得挂在门后的钥匙串叮当作响。

工作坊在社区活动中心二楼。

林野推开门时,六双眼睛同时看过来。

最前排的阿姨攥着毛线团,毛线团在膝盖上拖了老长;穿白衬衫的男孩正给保温杯拧盖子,指节泛着青白——和她照顾周慧敏时犯焦虑症的手一模一样。

“今天我们做个练习。”林野把一沓便签纸推到桌子中央,声音比预想中稳,“写下父母从未说出口的话,不用署名。”

便签纸被一一抽走。

有人咬着笔杆皱眉,有人写了又撕,碎纸片在垃圾桶里堆成小白山。

轮到林野时,她的笔悬在纸上方三秒,本想写“对不起”——那是她等了二十年的词。

可笔尖落下时,墨痕却拐了弯,落成“我在这里”。

墨迹未干,门被轻轻推开。

江予安扶着周慧敏站在门口。

老人今天穿了件藏青毛衣,领口别着那枚塑料蝴蝶,头发被仔细梳过,发梢却仍翘着几缕,像春天刚钻出冻土的草芽。

她的目光穿过人群,直直射向林野,右手在空中轻轻颤着,像是要够什么,又怕惊飞了。

林野的喉咙突然发紧。

她想起七岁那年,周慧敏带她去动物园看孔雀,她挤在人群里够不到栏杆,母亲弯腰把她举起来,说“看,野儿,孔雀开屏了”。

那时母亲的手也是这样,稳稳托着她的腰,掌心暖得像块晒过太阳的砖。

她没迎上去,只是把写着“我在这里”的便签纸轻轻贴在胸口。

周慧敏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却慢慢露出个笑——那笑很淡,像水面上的一片薄冰,可林野认得出,那是她三岁生日时,母亲切蛋糕前弯起的嘴角。

“各位可以继续。”林野低头时,睫毛扫过便签纸的边缘,“有时候,说不出口的话,看一眼就够了。”

傍晚回家时,周慧敏突然走向衣柜。

她拉开最下层的抽屉,翻出条蓝围巾——那是林野大学毕业时买给母亲的,洗得发白,边角磨出了毛。

老人又取出针线盒,塑料盒盖“咔嗒”一声落在地上,里面的顶针、碎布、锈了的剪刀哗啦啦滚出来。

林野蹲下去捡顶针,指尖碰到周慧敏的手背。

老人的皮肤薄得像层纸,血管青得发蓝,却暖的,和二十年前她发烧时,母亲贴在她额头上试体温的手一样暖。

“妈,我来。”林野轻声说。

周慧敏却摇头,把蓝围巾摊在腿上。

她的手指捏不住细针,试了三次才把线头穿进针孔。

第一针下去,针脚歪得离谱,线头打了三个结才勉强固定。

林野没帮忙,只搬了把椅子坐在对面,从茶几底下摸出她学了半年的毛线团——她总说要织条围巾给江予安,可织了拆、拆了织,至今只织出半尺歪扭的麻花。

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在两人中间铺了条金毯子。

周慧敏的针在围巾上慢慢移动,像只笨拙的蝴蝶;林野的毛线针在腿上起起落落,像只慌乱的鸟。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抬起头,把缝好的围巾递过来,指尖轻轻蹭过林野的手腕——那是她小时候发烧时,母亲每天要试三次的动作。

林野接过围巾,没戴,只平铺在沙发扶手上。

蓝布上歪歪扭扭的针脚,像一串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我在”“我在”“我在”。

深夜林野做了个梦。

她站在小学礼堂的舞台上,台下坐满家长,周慧敏坐在第一排正中央,手里举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我女儿叫林野。”字写得横不平竖不直,却比任何书法都工整。

她笑着跑下台,想扑进母亲怀里,却被舞台的木门槛绊倒。

惊醒时,枕巾湿了一片。

她摸黑去客厅倒水,路过黑板时,月光正好漫上来。

“乖女儿”三个字还在,可“乖”字被一道绿粉笔线轻轻划去,旁边添了个极小的“野”字,歪得像风中的草芽——和周慧敏缝围巾时的针脚一模一样。

林野伸手碰了碰那行字,粉笔灰簌簌落在指缝里。

她没擦,也没拍照,只在心里默念:“妈,你终于写对了。”

窗外起风了。

树脂风铃的残骸在月光下泛着微光,那是周慧敏发病前最后一次清醒时,母女俩一起挂在窗台上的。

风穿过缝隙,吹得残骸轻轻晃动,像一句未尽的回音。

连续七天,林野未开启任何录音设备。起初她焦虑难安,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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