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白挥手撤去殿内禁制,步履略显沉滞地走出迎仙殿,并未理会远处侍立弟子们好奇与恭贺交织的目光,径直化作一道青虹,掠向紫霄洞天深处,那属于他自己的闭关静室。
静室,赵小白盘坐于蒲团之上,却罕见地无法立刻入定。
他闭上双眼,玉瑶那明艳动人的脸庞,带着期盼与羞怯的神情,便清晰地浮现出来。她确实是他漫长修行生涯中,极为特殊的一位女子。不仅是她尊贵的身份与绝佳的资质,更是那份毫不掩饰的炽热情感,以及敢于放下身段、直抒胸臆的勇气。在域外战场血与火的淬炼中建立的信任,在平日丹道交流中滋生的默契,都做不得假。承认对她“心生欢喜”,并非虚言。
若能得此佳侣相伴,于漫漫仙途而言,确是一大幸事。镇岳王府的倾力支持,更是能让丹霄阁省去无数发展中的波折,更快地在这灵界扎根壮大。无论是于公于私,这桩婚事似乎都无可指摘。
但……
意识的深处,另一幅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带着陈旧却刻骨的伤痛。
那是南荒,阴霾的天空下,紫衣女子魂力燃尽,如风中残烛,在他怀中一点点变得透明。柳如烟。她的名字,是他心底一道永不结痂的伤口。那双最后凝望他的眼眸,里面盛满了不舍、眷恋、释然,还有一丝未能与他共赴大道的遗憾。他曾立誓,要登临绝巅,穷尽碧落黄泉,也要寻回她的一缕真灵。
紧接着,是青云大陆,丹阳宗内,那温婉如水的女子。樊妙晴。她总是默默站在他身后,为他打理宗门琐事,处理人情往来,将所有的思念与担忧都藏在温柔的浅笑之下。离别时,她强忍着泪水,说:“我和沐雨师姐,会一直等你。”那笑容背后的坚强与等待,重如山岳。
还有苏沐雨,姜雨桐……一张张鲜活的面容,一段段共同经历的岁月,她们是他从微末中崛起时的见证,是他道心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飞升灵界,奋力前行,除了追寻那虚无缥缈的长生大道,何尝不是为了积聚足够的力量,有朝一日能打破界域壁垒,将她们接引至这更为广阔的天地?
如今,若在灵界与玉瑶郡主定下名分,结成道侣,将来又以何种面目去面对她们?道侣之名,非同小可,意味着责任与承诺。这岂非是对昔日誓言的背弃?对她们漫长等待的辜负?
思绪纷乱如麻,各种念头互相冲撞。理智告诉他,接受这桩婚事是当前最优的选择,情感却让他对下界的牵挂充满了负罪感。更深处,还有一种本能的对“束缚”的抗拒。大道未成,合体之境尚遥不可及,前方还有大乘、乃至那传说中的仙境。过早地被一段正式的道侣关系,尤其是与镇岳王府这等庞然大物绑定的关系所牵绊,是否会影响到他未来追寻大道的脚步?是否会让他不得不卷入更多灵界上层的纷争与算计之中?
“唉……”
一声悠长的叹息在静室中回荡。赵小白睁开眼,眸中清明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复杂的迷雾。他需要与人商讨,需要一位真正理解他过去与现在的人,为他拨开这团迷雾。
心念一动,一道传讯符箓自他指尖飞出,化作流光,悄无声息地没入静室墙壁。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静室的门户泛起涟漪,一道身影悄然步入。来人一身朴素的灰色道袍,须发皆白,面容红润,眼神温润而深邃,正是药尘。
他显然刚从炼丹房出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药香,看到赵小白眉宇间那化不开的纠结,便已了然于胸。他并未多言,自顾自地在赵小白对面盘膝坐下,如同多年前在下界指导他炼丹时一般。
“心乱了?”药尘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赵小白苦笑一声,没有丝毫隐瞒,将方才镇岳王府特使提亲,自己最终应下,以及此刻内心的挣扎与顾虑,原原本本地道出。
“……师尊,”赵小白用了旧日的称呼,显露出此刻他内心的不设防,“弟子对玉瑶,确有情意,王府诚意亦足。然,每每思及下界如烟、妙晴她们,便觉心如刀绞,难以自处。且大道在前,过早定下名分,恐生羁绊。弟子……不知此抉择,是对是错。”
药尘静静听完,浑浊却智慧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并无丝毫意外。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如同陈年佳酿,醇厚而富有哲理:
“小白,你之所虑,无非三者:情义、责任、道途。”
“首先,是情义。你对下界诸位红颜念念不忘,此乃重情重义之本心,是为师欣赏你之处,亦是你能在丹道上秉持‘药者仁心’,走得长远之根基。背信弃义之徒,纵得天资绝世,终难登大道堂奥。此心,不可丢,不可疑。”
赵小白默默点头。
“然,”药尘话锋一转,“情义之存,在于心,而非仅在于形。你飞升灵界,时空已变,境遇已迁。下界故人,与你相隔的不仅是无尽虚空,更有时间流速之差。你在此地拼搏百年,下界或已千年。她们之境遇、心念,是否一如往昔?你执着于昔日之‘形’,是否会成为束缚彼此之枷锁?道侣之道,贵在知心互助,共参大道,而非简单的名分束缚。你若心中始终有她们一席之地,将来若有缘重逢,以你那时之境界能力,未必不能妥善安置,全了这份情义。切记,莫要让过去的影子,完全遮住了眼前的阳光,以及未来的可能。”
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赵小白心头。他执着于对过去的承诺,却似乎忽略了时空变换带来的现实,以及未来可能存在的变通。
“其次,是责任。”药尘继续道,“你认为应下玉瑶郡主,便是对下界责任的一种背弃?或许不然。镇岳王府乃天枢域擎天巨柱,与之联姻,丹霄阁可获巨大助力。他日你若修为通天,欲寻回下界故人,拥有王府与丹霄阁双重势力支持,岂非比你独自摸索、势单力孤要强上万千?此桩婚事,看似是儿女情长,实则是为你积累了将来履行更大责任的资本与根基。此非背弃,而是以迂回之路,行守护之实。”
赵小白眼中光芒闪烁,药尘此言,为他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力量的积累,本就是为了更好地守护。
“最后,是道途。”药尘的神色严肃了几分,“你担忧被束缚,影响追寻大道。此虑不无道理。然,大道独行,固然逍遥,却也寂寞艰难。一道侣,一知己,若能志同道合,相互扶持,于道途而言,是助益而非拖累。玉瑶郡主天资卓绝,心性亦非寻常女子,她与你同参丹道,共历生死,此等道侣,可遇不可求。至于王府带来的纷扰……小白,你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你是炼虚中期的五品丹师,丹霄阁主!你有足够的实力与资本,去划定自己的界限,决定自己的道路。王府是盟友,是助力,而非牢笼。如何与之相处,保持自身独立性,主动权,在你之手。”
药尘目光灼灼地看着赵小白:“关键在于你的本心。扪心自问,抛开一切外物,你对玉瑶郡主,可有那份愿与之携手同行,共探大道之巅的真意?”
赵小白身躯微震,陷入长久的沉默。静室中,只有灵脉汩汩流动的细微声响。
良久,他缓缓抬头,眼中的迷雾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悟后的坚定与一丝残余的复杂。
“师尊教诲,弟子明白了。”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情义存乎心,责任见于行,道途需侣伴。与玉瑶之事……弟子应下,并非权宜,实出本心。只是,下界牵挂,终究难以立刻释怀,需以岁月慢慢化解。而大道之路,我亦绝不会因任何关系而止步。”
药尘欣慰地点点头:“如此便好。人生于世,修行于天地,岂能事事两全?但求无愧于心,明见于道即可。你既已明晰本心,便无需再过多纠结。至于如何与玉瑶郡主言明你的这份‘复杂’,是为师无法代劳的,需你自行处理了。”
赵小白颔首,正欲再言,神色忽然一动,目光望向静室之外。
药尘亦有所感,微微一笑:“看来,另一位当事人,也并非全然的安心等待。”说罢,他身影缓缓变淡,如同融入灵雾之中,悄然离去。
静室外,通往灵潭的小径上,月光如水银泻地,将朱果树的影子拉得细长。
玉瑶郡主并未身着白日那身华丽的宫装,而是换了一袭素雅的月白长裙,未施粉黛,青丝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住。她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望着波光粼粼的潭水,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竟透出几分罕见的单薄与落寞。
她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却没有立刻回头。
赵小白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立,一同望向那轮倒映在潭心的皎洁明月。
“你……和药尘前辈谈完了?”玉瑶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嗯。”赵小白应道。
沉默了片刻,玉瑶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更低了:“我知你心中定然挣扎。下界的姐姐们……对你一定极为重要。我……我并非要你立刻忘却她们,亦非要独占你全部的心神。”
她抬起头,转向赵小白,月光映照下,她的眼眸清澈如水,里面有着理解,有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恳切:“我只是……只是想在你心里,也能有一个位置。一个可以让我站在你身边,陪你一起走下去的位置。名分与否,其实……并非我最在意的。我在意的,是你的心。”
她的话语,带着郡主的骄傲难以完全掩饰的卑微,听得赵小白心中一阵酸涩与怜惜。
他转过身,正对着她,目光沉静而坦诚:“玉瑶,我方才与师尊言明,应下亲事,并非只因王府之势,亦非权宜之计。对你,我确有情意,愿与你同行。”
玉瑶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
但赵小白接下来的话,让她眼中的光芒微微晃动了一下:“然,我亦需坦诚相告。下界故人,与我曾有生死之约,此份牵挂,乃我道心一部分,无法立刻割舍,或许永远都会存有一隅。且我之道途,尚未看到尽头,前路或许荆棘遍布,危机重重。与我相伴,未必尽是坦途。这些,你可能接受?”
他没有欺骗,没有隐瞒,将最真实的,带着些许“残忍”的考量,摊开在她面前。
玉瑶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真诚与复杂。她眼中的失落似乎更深了一些,但很快,那失落便被一种更为坚定的光芒所取代。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接受。”
“我早知道你不是薄情之人。你若真能轻易忘却旧情,我反而要看轻你了。”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你的过去,我无法参与,但你的未来,我愿意包容你的一切,包括你对过去的牵挂。至于道途艰险……”
她向前一步,主动握住了赵小白的手,指尖微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美眸中重新燃起那熟悉的、带着些许傲娇与无限勇气的光彩:
“本郡主何时怕过危险?域外战场,镰刀魔将,混沌秘境,哪一次不是生死一线?既然选定了你,自然是与你福祸同担,生死与共!你休想以此吓退我!”
看着她这故作强硬却难掩情意的模样,赵小白心中最后一点阴霾也仿佛被这皎洁的月光驱散。他反手握紧了她微凉的柔荑,嘴角终于扬起一抹释然而温和的笑意。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