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价竞争的后果他们心知肚明,利润将被极大压缩,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
可这曲阳工坊不仅财力雄厚,手段更是毒辣,直切要害,不光要高价收茧,只怕自己这些人,今年的夏秋两季,价钱低了人家都不愿意卖。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刘氏工坊的管事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攥得咯咯响,“这钜鹿来的外乡人,还有那侯府的纨绔子!全然不懂规矩!这是要砸了我们所有人的饭碗!”
“刘管事息怒,”旁边周记绸庄的掌柜相对冷静些,但眉头也紧锁着,“他们财力雄厚,又是现钱交易,蚕农自然趋之若鹜。我们若是硬跟,只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上等茧都收走?那我们今年上半年拿什么开工?”卫氏丝纺的管事愤愤道,“这口气,我卫家咽不下!”
“咽不下这口气,又能如何?”另一家小作坊的王东主唉声叹气,满面愁容,“人家是过江的猛龙,财大气粗,有钱又有势,我们这些本地商户,这次怕是…唉!”
刘管事眼神阴鸷,死死盯着远处谈笑风生的赵管事与张梁等人,压低声音对几位同行道:“诸位,今日来的多是小户零散蚕农,蚕茧量不大,就让他们先得意一阵也无妨。但明日、后日,大批量的茧船就到了,那才是重头戏!绝不能让这些外乡人一直这么嚣张下去!”
他示意几人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狠厉:“我这就回去禀明家主。他们不仁,就休怪我们不义!既然商道上的规矩他们不讲,那就别怪我们用点手段,让他们知道知道,这襄邑县,到底是谁说了算!”
周掌柜一惊:“刘管事,你的意思是…?对方可是有侯府的公子,而且护卫不少…”
“哼!”刘管事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凶光:“侯府公子又如何?强龙不压地头蛇!他真定侯府的威风,还能摆到咱们陈留郡来?!”
卫氏管家附耳低声问道:“刘管事,贵府可是有了什么打算?”
“此事关系重大,我也不便多说。”刘管事神色凝重,“诸位也都回去禀报各自家主吧,且看各家大人如何定夺。总要叫这些外乡人知道,襄邑可不是他们能随便撒野的地方!”
各家的管事闻言,纷纷留下伙计照看摊位,自己则急匆匆赶回城中禀报。
午后未时,春日暖阳熏得人欲睡。曲阳工坊的摊位上缦布轻扬,张梁与赵老几人正坐在布幔下享受着午后时光,品着清茶,尝着茶点,好不惬意。
“赵老,”张梁觉得有些不安,低声问身旁的老管事,“旁边这几家就这么偃旗息鼓了,未免太过安静了,竟一点动静都没有,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呵呵呵,”赵老管事捋须轻笑,“商场如战场,他们今日按兵不动,想必是在等候家族示下。别看现在风平浪静,明日必定不会这般太平。”
“赵老何出此言?”魏超不解地问道,旁边的刘复也一脸好奇。
“公子请看,”赵老指着茧市中往来的人群,“今日来卖茧的,都是挑担撑船的小农户。这些都是住在茧市周边的散户,一夜之间就能摘完蚕茧。”
他顿了顿,神色凝重起来:“那些拥有数百上千亩桑田,养着数百万头蚕的大户还没到场呢。今日他们避我们锋芒,明日才是真正较量的时候。到时候,不仅是竞价,怕是还有别的手段。”
刘复嗤之以鼻:“赵老太过多虑了!咱们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背后还有官府撑腰。他们竞价不如我们,动手更不是对手,还能有什么手段!”
“小侯爷切莫轻敌,”赵老微微摇头,“你久居侯府,未必见过市井之中的腌臜手段。杀人放火他们或许不敢,但泼秽水、洒粪污这等下作勾当,却是做得出来的!”
魏超与刘复闻言,都不禁皱起了眉头,面露嫌恶之色。
张梁淡然一笑:“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按规矩收茧便是。若是有人不守规矩…”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我也略懂一些拳脚。”
一听可能要动手,刘复顿时来了精神,摩拳擦掌道:“拳脚?这个我也略知一二!”
张梁留下他们协助赵老,自己则起身查看茧市其他几个摊位。
来到第二处摊位,只见赵雷、赵云兄弟与夏侯兰三人,正协同文书、账房有序地忙碌着。因旁边没有强势的本地工坊竞争,这边倒是风平浪静。
张梁将带来的茶点吃食留给他们,随手翻看了一下账册,发现已收了四十多石蚕茧,效率颇高。
第三处摊位由张宝、裴元绍和关翼三人坐镇在此。
张宝性子沉稳,话语不多,但裴元绍和关羽却颇为投缘,正低声交谈着什么,气氛竟有几分难得的融洽。
张梁心中微动,演义里裴元绍与周仓曾投奔关羽,这二人倒似是羁绊没消除。
巡查完三处摊位,收购事宜都在几人的监管保护之下没有纰漏,张梁心下稍安,返回设在睢水河畔的工坊区。
还未进入缫丝工棚,便已听到一片规律的“咯吱”声和流水哗啦。掀开苇席门帘,一股湿热的水汽夹杂着熟蚕蛹的气味扑面而来。
工棚里,数百架新造的脚踏式缫丝机整齐排列,每架机器都配备两名女工,一坐一站。
站立之人用双脚交替踩动踏板,传动轮(軖轮)带动绕丝滚筒(籆)缓缓旋转,不断用丝钩分离粘结的蚕丝。
坐着的人双手浸在温热的水盆中,灵巧地从煮熟的蚕茧上找出丝头(索绪),将其缠绕上籆,不时往滚筒上添绪接丝。
无数洁白蚕茧在热水中翻滚舒展,抽引出细亮晶莹的生丝,丝丝缕缕汇集成线,被整齐缠绕于旋转滚筒上,逐渐形成丝圈。
小小的一个蚕茧,可抽丝千余米,令人不得不叹造化精妙。马王堆出土的两件素纱蝉衣(直裾49克、曲裾48克),即使是以两千年后的科技水平,都无法同比复制出来。
工坊管事见张梁到来,忙上前禀报:“公子,今日收来的早茧已试缫。这些都是熟练工,上手极快。您看,这缫出的生丝,匀称透亮,韧性十足,确是上好的春茧!”
张梁走近细看,只见生丝色泽莹白,粗细均匀,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珠光。他拈起一缕成型的丝绞微用力拉扯,果然坚韧非常。
“好!”张梁满意地点点头,“缫丝要点,可都与大家交代清楚了?”
“公子放心,赵老早已将规程说明,您安排的几位大匠也在旁指导,小人亦时时巡视督促,绝不敢误了工艺。”
张梁沉吟片刻,道:“统计各机产能,看看一个时辰能缫多少茧,出多少丝。明日蚕茧只会更多,若是缫丝速度跟不上,十日后蚕蛾破茧,损失就大了。”
管事是个精明人,对此早有准备,当即禀报:“公子,现下工坊有三百架丝机,两人协作,按今日的缫丝速度,若是自卯时缫至酉时,预估可出丝九百余斤,耗茧近三千六百斤,约合三十石。”
张梁心算片刻,眉头微蹙。襄邑县春茧产量预估有两千万斤,即便只收三成,也有六百万斤之巨,折合蚕茧五万石。
眼下这个产能远远不足,必须提速扩产。
“让织工准备一下,今晚不歇,加一班人手晚上缫丝。”他当即决断:“再叫护卫队各组组长都过来,在临河处开挖一条水渠。”
早上茧市第一天开市,他忙得忘了安排人过来开挖水渠,布置水力机器。
他目光扫向奔流的睢水,已有计划,“我要在此布置新型丝机,借水流之力,昼夜不息,效率必能十倍于人力!”
不多时,几名护卫队组长疾步赶来。张梁将计划一说,命他们自西侧引睢水入工坊,再向东排出,形成活水循环,借水力驱动机枢。
众人领命,立即行动起来。
两百余名义兵赤膊上阵,又召集不少闲散的织工一同出力。工坊内顿时响起一片锹镐掘土之声,泥土翻飞,汗水挥洒,热火朝天。
沟渠初具雏形后,众人以木夯将底部与两侧反复夯实,防止被水浸塌陷。
随后搬来石块砌筑沟壁,用木板覆在石壁上,木板中间用木料加固支撑,做成临时支护。
天黑之前,一条宽约六尺、深逾五尺的水渠已初具规模,自西向东横贯工坊区,只待接通水源,便能引水入坊。
今天工坊首次全面开工,人员齐备,工坊外已飘起阵阵饭香,正是会餐之时。张梁安排众人前去用餐,只留裴元绍把守门口,由张宝在旁协助。
张宝只见弟弟焚香静立,阖目低诵,似是在祈求神人相助。祷祝完毕,张梁手一挥,竟见一具具精良的织机凭空出现,整齐安置在水渠之上。
他顿时目瞪狗呆,惊得不能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