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土那晚连滚带爬、吓得差点尿裤子的模样,算是彻底把恐慌的钉子砸进了每个营地成员的心窝里。看不见的敌人?还能忍。摸不着的威胁?也习惯了。可这他妈活在影子里的、专挑水洼和反光面探头探脑的玩意儿,算怎么回事?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打架斗殴、甚至星系战争的范畴,透着一股子让人脊梁骨发凉的邪性。
苏牧的反应最快,他立刻吼着让所有人加强警戒,尤其是盯着所有能照出人影的地方。水坑?派人轮班守着,眼睛都不准眨。打磨过的金属板?盖起来,或者派人背对着站岗,用身体挡住反光面。就连族人平时喝水用的、表面光滑的陶罐,都被勒令要么收进帐篷深处,要么用泥巴糊上一层。整个营地一时间有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味道。
可这法子屁用没有。那种被窥视的感觉,非但没消失,反而像潮湿闷热天气里滋生的霉菌,无声无息地渗透到了营地的每个角落。它不是秩序信标那种冰冷直接的压力,而是一种……滑腻腻的、若有若无的感觉。就好像你走在林子里,总觉得旁边的树影后面,或者脚下落叶的缝隙里,有无数双眼睛在跟着你移动,你一转头,它们就消失了,但你后脖颈子的汗毛却始终立着。
墨衡算是跟这东西杠上了。他把能用的探测设备全搬了出来,能量频谱分析仪、物质粒子扫描器、空间曲率波动监测阵……对着营地周围,尤其是阿土发现异常的那片洼地,进行了地毯式、多角度的扫描。结果?屏幕上一片祥和,数据曲线平稳得能让人睡着。
“物理层面,一切正常。”墨衡扯下戴着的感应头盔,烦躁地抓了抓已经乱成鸟窝的头发,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能量残留?零。异常物质?零。空间扭曲?屁都没有。这帮鬼东西,要么是存在于一个跟我们现实世界完全错开的相位里,就像……就像两张叠在一起的透明纸,我们在下面这张,它们在稍微上面那张,能看见我们,我们却摸不着它们。要么……”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更深的无力感,“它们的本质,可能根本就不是我们理解的物质或能量,而是更接近……‘信息’或者某种‘概念’本身,就像‘恐惧’、‘记忆’这种东西,你怎么用仪器去抓?”
面对这种玩意儿,他那些宝贝知识和尖端科技,简直跟烧火棍没啥区别。
另一边,向“观察者议会”那个神秘通道广播“生之地”特质信息的活儿,也没停下。这事儿就像在黑暗森林里烤一块味道极其特殊的肉,指望香味能引来帮手,而不是掠食者。“学习者核心”倒是很稳定,像个不知疲倦的老信使,持续地将编译好的数据流发送出去。那数据流里包裹着的,是林栀身上那种独一无二的、混合了毁灭与新生、秩序与混乱的法则波纹,是“生之地”在这绝境中顽强勃发的生命场信号。这信号如同黑暗中一缕微弱的、却带着奇异频率的烟,袅袅飘向未知的深空。
几天过去了,营地里的气氛紧张得像拉满了的弓弦。镜中的窥视者除了继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围观”,没干别的。天上的秩序信标也依旧像个冷酷的监工,用那道银白色的光柱死死钉着林栀的维生舱,一动不动。时间在这种僵持中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滚油里煎熬。
然后,变故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是一直处于深度昏迷状态的林栀。
卫生舱旁边那台监测她生命体征和脑波活动的仪器,突然像发了疯一样尖啸起来!屏幕上代表林栀脑电波的曲线,原本是平缓的、代表深度睡眠的慢波,此刻却猛地蹿起一连串极其尖锐、高耸的峰值,波动幅度之大,几乎要冲出了屏幕显示范围!警报红灯疯狂闪烁,提示精神负荷和神经活动强度瞬间超过了安全阈值!
“林栀!”苏牧几乎是扑到维生舱上的,手掌重重按在冰冷的舱盖上。他看到舱内的林栀,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疙瘩,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嘴唇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甚至开始无意识地轻微颤抖,仿佛正在承受某种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可她身体的主要生理指标却显示正常,这痛苦并非来自肉体创伤。
“怎么回事?!是伤势恶化了吗?”苏牧扭头朝着墨衡吼道,声音都变了调。
墨衡已经冲到了监测终端前,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得带出了残影,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不是身体!是她的意识!有东西……有外来的信息流在强行冲击她的大脑!绕过了一切物理防护和维生舱的屏蔽层!来源……妈的,来源无法追踪!像是凭空出现在她脑子里的!”
外来信息?是秩序信标终于不耐烦,开始进行精神层面的审判了?还是嚎叫星系那些无孔不入的精神污染渗透了进来?
就在两人心急如焚,却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束手无策时,放在旁边桌上的一个老旧通讯器里,突然传出了“引路人”那特有的、带着电流杂音却异常清晰的意念波动,这次,那波动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明悟感?
【干扰源……判定……非攻击性……】
【是……‘回响’……那些‘镜影’……它们在……回应……之前的‘呼唤’……】
回响?镜影?回应呼唤?
苏牧和墨衡瞬间反应过来!是那些藏在倒影里的鬼东西!它们没有通过常规的信息通道反馈,而是直接……将它们接收到的“回应”,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直接投射到了林栀——这个信息源头的意识深处!
这他妈是什么见鬼的交流方式?!简直就像你不小心踩了别人的脚,对方不吭声,却直接把疼痛感塞进你脑子里一样诡异和粗暴!
维生舱里,林栀的痛苦似乎达到了顶点,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极其痛苦的呜咽声。苏牧眼睛都红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却不敢有任何动作。墨衡急得满头大汗,这种直接作用于意识层面的冲击,外力强行打断的风险极大,轻则意识受损变成白痴,重则可能直接脑死亡!
“妈的!妈的!”墨衡只能徒劳地咒骂着,死死盯着屏幕上的数据,期盼着这该死的“回响”快点结束。
就在这令人心焦的时刻,维生舱内的林栀,紧锁的眉头忽然奇异般地舒展了一些,虽然脸上依旧带着痛苦的神色,但嘴唇却开始微微开合,发出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如同梦呓般的声音。
墨衡一个激灵,立刻将高灵敏度的听觉传感器对准了维生舱的扩音孔,同时自己也屏住呼吸,把耳朵几乎贴在了舱盖上。
“……光……在倒着流……”
“……秩序……也有影子……”
“……不说话……不等于……没话说……”
声音很轻,破碎,像是信号不良的广播,夹杂着滋滋的杂音。这显然不是林栀自己的意识在说话,而是那些“镜中窥视者”传递过来的信息碎片,经过了林栀濒临崩溃的意识本能的过滤和转译,才勉强形成了这些可以理解的词语。
墨衡手忙脚乱地拿出记录板,用笔飞快地记下这些支离破碎的词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试图从这些碎片里拼凑出一点有用的信息。
“光在倒着流?”他喃喃自语,“熵增是不可逆的……光逆流?是指时间回溯?还是指某种……与现有宇宙秩序发展方向完全相反的过程或法则?”
“秩序也有影子?”他眉头紧锁,“影子……是光的缺失形成的。秩序的‘影子’?是指秩序本身无法涵盖的、被它排斥或忽略的阴暗面?还是说,‘失语者’这群存在,本身就是秩序的衍生物,是秩序必然产生的‘副产品’?”
“不说话不等于没话说……”墨衡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这像是在解释它们自己‘失语者’这个名字?它们并非不能交流,只是用的不是我们理解的语言方式?或者……它们在暗示,它们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对现有秩序的无声抗议?”
每一个碎片都像是一块棱角尖锐的拼图,晦涩,却似乎又指向某个颠覆性的、令人不安的真相。
突然,卫生舱里的林栀呼吸猛地变得更加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她一直紧闭的双眼,倏地睁开了!
但那双眼睛里,没有焦距,没有神采,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破碎的、不断旋转闪烁的光影!仿佛有万千个不同的场景、无数破碎的符号和画面,在她眼底深处以惊人的速度生灭、交织!她(或者说,暂时主导了她发声器官的那个存在)用一种空灵的、仿佛由无数个细微回声叠加而成的怪异音调,清晰地说出了一句话,一句完整得让人心悸的话:
“当……‘审判’的钟声……敲响……”
“……‘镜子’……将映出……‘真实’的……裂痕……”
话音落下,如同断线的木偶,林栀眼中的奇异光影瞬间消退,眼神变得空洞而无神,身体彻底软了下去,重重倒在维生舱的缓冲垫上,再次陷入了毫无意识的深度沉睡。监测仪器上那狂飙的脑波曲线也像是被掐断了电源,迅速回落,变得平缓而微弱。
临时指挥所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设备运行的微弱嗡鸣,和苏牧粗重得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
“审判的钟声……”苏牧重复着这句话,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指向太明确了,除了逆熵法庭那最终的、无可挽回的裁决,还能是什么?
“镜子映出真实的裂痕……”墨衡的脸色白得吓人,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镜子是‘失语者’,裂痕……是指我们之前看到的,逆熵法庭内部那些无法处理的‘阴影’和逻辑‘瑕疵’!”
一个大胆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推测,在他脑中成型。“它们不是在帮我们……它们是在利用我们!”墨衡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它们回应我们,是因为它们看到了我们作为‘特例’,作为逆熵法庭系统里的一个‘bug’,有可能在法庭进行最终审判时,引发系统的混乱!它们要借着这个机会,像镜子反射光线一样,将法庭自身存在的那些‘裂痕’清晰地暴露出来!它们要……攻击法庭的弱点!”
苏牧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像是坠入了冰窖。与虎谋皮?这他妈简直是伸手去摸一条隐形毒蛇的牙齿!他们以为找到的可能是钥匙,结果却更像是一个引爆陷阱的开关。“失语者”对逆熵法庭,绝非善意,那种“秩序的影子”的自称,本身就带着一种不甘和对抗的意味。影子,会甘心永远被本体踩在脚下吗?
可是,他们有的选吗?在秩序信标的枪口下,在嚎叫星系的包围中,他们就像暴风雨里的一叶破舟,任何一块能抓的东西,哪怕是带着倒刺的烂木板,也得先抓住再说,否则立刻就是船毁人亡。
就在这时,帐篷帘子被猛地掀开,一个年轻护卫队员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嘴唇哆嗦着,指着外面,话都说不利索了:“队……队长!墨先生!天……天上!天上有……有……”
苏牧和墨衡对视一眼,心中同时一紧,立刻冲了出去。
刚一走出帐篷,两人就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僵在了原地。
只见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此刻竟然布满了无数大小不一、形状也完全不规则的……“镜面”!这些镜面边缘模糊,像是水银构成,又像是凝固的空气波纹,就那样静静地悬浮在高空,缓缓地、无声地旋转着。
每一面“镜子”,都清晰地映照出下方的大地——葱郁的森林、简陋的营地、忙碌而惊恐的人们。以及,那悬浮在更高处、散发着冰冷银光的“秩序信标”!
成千上万面悬浮的“镜子”,映照出成千上万个“秩序信标”的倒影!
这一幕,诡异到了极点,也宏大到让人灵魂战栗。没有声音,没有能量波动,只有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静谧。那些镜中的窥视者,不再隐藏于水洼和金属的反光里,它们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所有存在面前。
它们静静地映照着代表绝对“秩序”的信标,仿佛在无声地宣告它们的到来,也仿佛在冰冷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一声注定会响彻星海的……
审判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