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引擎的轰鸣,初时如同远处山涧沉闷的雷鸣,低沉而压抑,带着一种不祥的共振,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也敲打着紧绷的心弦。随即,这声音迅速放大、变得尖锐,如同无数把无形的钢锉,在粗糙的铁片上反复刮擦,刺得人牙根发酸,头皮发麻。
林枫冲出指挥部,抬头望去。东南方的天际,那几颗银灰色的斑点已然显露出狰狞的轮廓——三架日军九七式重型轰炸机,排成一个带着死亡韵律的楔形编队,如同嗅到了腐肉气息的秃鹫,沉稳而冷酷地逼近。阳光在它们涂着暗绿色迷彩的机体和透明的座舱盖上反射出冰冷的光,那巨大的、带着支撑杆的双翼,在地面上投下迅速移动的、令人心悸的阴影。
“进入阵地!隐蔽!快!” 周铁柱的嘶吼声在凄厉的防空警报间隙里爆发出来,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
整个基地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蚁巢,瞬间炸开了锅。士兵们抱着武器,弯腰冲刺向最近的掩体或战壕。工人们从车间里蜂拥而出,在军官和工头的指挥下,跌跌撞撞地跑向预设的防空洞。场面混乱,但一种求生的本能,以及平日里反复演练形成的肌肉记忆,驱使着人群像退潮般,涌向那些能提供些许庇护的角落。
林枫没有动。他就站在指挥部掩体入口外侧的相对高处,目光死死锁住那越来越近的死亡机群。他能感觉到脚下大地传来微微的震颤,不知是轰炸机引擎引起的空气共鸣,还是身边奔跑的人群踩踏地面所致。一股混合着机油、尘土和人体汗味的、带着恐慌气息的热风,扑面而来。
“林工!危险!快进掩体!” 周铁柱回头看见他,急得眼睛都红了,就要冲过来拉他。
“别管我!” 林枫头也不回,声音沙哑却异常冷静,“注意观察!记录弹着点!通知防空阵地,听我命令!”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计算着敌机的航向、速度,以及基地内高射机枪的有效射程。那几挺用马克沁重机枪改装、架设在焊制钢架上的“高射机枪”,是基地防空力量的全部家当,射高有限,精度更是感人,更多的作用是心理威慑和骚扰。
敌机似乎毫无顾忌,它们的高度保持得很好,显然并未将地面这点可怜的防空火力放在眼里。领航的轰炸机机腹下,那个黑洞洞的弹舱门,如同恶魔张开的巨口。
来了!
林枫的心脏骤然收缩。
只见领头的轰炸机微微调整了一下姿态,机腹下,几个黑点脱离了机体,先是如同静止般悬停在蔚蓝的天幕背景上,随即,在重力的作用下,开始加速坠落,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越来越尖锐的呼啸声,越来越大,如同死神的狞笑,撕裂长空!
“卧倒——!” 不知道是谁,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发出了这声扭曲变形的呐喊。
林枫几乎是本能地,向掩体入口内侧扑倒,同时用双手死死捂住了耳朵,张大了嘴巴。
“轰!!!”
第一声爆炸,并非在基地核心,而是在外围的一片山坡上响起。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铁锤,狠狠砸在林枫的胸口和耳膜上,让他瞬间失聪,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种高频的嗡鸣。紧接着,地面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巨兽翻身般的抖动,掩体顶部的灰尘和碎土“簌簌”落下,扑了他满头满脸。
但这仅仅是开始!
“轰!轰轰轰——!”
更多的炸弹,如同冰雹般密集地落下!这一次,目标直指基地的核心区域!
巨大的、橘红色的火球,接二连三地从不同的地点冲天而起,伴随着震耳欲聋的、仿佛要撕裂整个世界的爆炸声!黑色的浓烟如同扭曲的妖魔,瞬间腾空,翻滚着,扩散着,迅速遮蔽了阳光,让白昼仿佛重归昏暗的黄昏。
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泥土、碎石、断裂的木材和无法辨认的金属碎片,如同风暴般席卷开来。林枫即使躲在掩体入口内侧,也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带着焦糊和硝烟味道的灼热冲击波,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他勉强抬起头,透过弥漫的硝烟和尘土,向外望去。
只见原本整齐排列的机加车间区域,已经被浓烟和火光吞噬,一栋厂房的屋顶被整个掀飞,露出了里面扭曲的钢架,如同被撕扯开的肋骨。更远处,冒着黑烟的弹坑如同丑陋的疮疤,遍布在基地的土地上。
“防空阵地!开火!开火!” 林枫对着掩体内部,用尽力气嘶吼,尽管他知道自己的声音在巨大的爆炸声中微不可闻。
仿佛回应他的命令,基地几个预设的防空阵地上,那几挺高射机枪终于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带着愤怒和绝望的咆哮!
“咚咚咚!咚咚咚!”
沉闷而急促的射击声,顽强地在爆炸的间隙中响起,一串串暗红色的曳光弹轨迹,如同拙劣的画师用蘸饱了颜料的笔,在昏暗烟雾缭绕的天空中,画出一道道徒劳而凌乱的线条,努力地、却又绝望地,试图去触摸那些高高在上的死亡使者。
日军轰炸机显然注意到了地面这微弱但恼人的反抗。它们并未改变投弹航线,依旧保持着那种令人绝望的平稳,继续倾泻着死亡的重量。但其中一架,似乎是觉得受到了挑衅,略微降低了高度,机头对准了一个正在喷吐火舌的防空阵地,机翼根部猛地闪烁起致命的火光!
“哒哒哒哒哒——!”
航空机枪的扫射声,如同疾风骤雨,瞬间覆盖了高射机枪沉闷的咆哮!地面上,那个防空阵地所在的位置,爆起一连串的土柱和火星,那挺顽强射击的高射机枪,声音戛然而止!
林枫的心,随着那机枪的沉默,猛地一沉。
“狗日的小鬼子!” 掩体里,一个年轻的参谋看着外面地狱般的景象,泪流满面,徒劳地用拳头捶打着墙壁。
爆炸还在继续。每一次巨响传来,都伴随着大地的颤抖和掩体结构不堪重负的呻吟。外面传来的,不再是单纯的爆炸声,开始夹杂着木材燃烧的“噼啪”声,金属扭曲断裂的“嘎吱”声,以及……隐约可闻的、人类临死前发出的、短促而凄厉的惨叫。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每一秒,都可能有熟悉的人,熟悉的建筑,在火光和硝烟中化为乌有。
林枫死死咬着牙关,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面对这种来自空中的、超越时代的降维打击,他那些引以为傲的技术、巧思,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他只能躲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心血被摧毁,看着生命在消逝。
他下意识地摸向怀里,那个硬邦邦的铁盒子依旧冰冷。这里面,有没有能改变这一切的东西?有没有能对付这些空中恶魔的武器图纸?还是……只是又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但在感觉上,却如同熬过了整个漫长的严冬。天空中的引擎轰鸣声,开始逐渐远去。日军轰炸机,在投掷完所有的炸弹后,傲慢地摇晃了一下机翼,如同完成了一次轻松的狩猎,编队转向,朝着来的方向飞去,最终消失在弥漫的硝烟之后。
凄厉的防空警报声,终于停了下来。
世界,仿佛在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寂静。只有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建筑物坍塌的“轰隆”余音,以及某些地方传来的、压抑不住的哭泣和呻吟,证明着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林枫推开落在身上的尘土和碎屑,摇晃着站起身,走出了掩体。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呼吸为之一窒。
原本虽然简陋但充满生机的基地,此刻已然面目全非。到处都是燃烧的火焰和翻滚的浓烟,焦糊味、硝烟味、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蛋白质烧焦的怪异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巨大的弹坑如同大地的伤口,狰狞地分布在各处,边缘翻卷着黑色的泥土和破碎的杂物。被炸毁的厂房只剩下断壁残垣,扭曲的机器设备如同怪物的残骸,散落在瓦砾之间。几处地方,火光冲天,映得弥漫的硝烟都变成了暗红色。
幸存的人们,如同惊魂未定的蚂蚁,开始从各个掩体和防空洞里钻出来。他们脸上布满黑灰和泪痕,眼神空洞而迷茫,看着这熟悉的家园在瞬间变成废墟,许多人忍不住失声痛哭。
“救人!快救人!”
“灭火!组织灭火队!”
“医生!医生在哪里?!这里需要医生!”
短暂的死寂之后,各种焦急、慌乱、带着哭腔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生存的本能和责任感,驱使着幸存者们,开始在这片狼藉和混乱中,展开自救。
林枫没有时间去悲伤,也没有时间去愤怒。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开始下达指令。
“周队长!立刻组织所有能动弹的守卫部队,优先抢救伤员,扑灭关键区域的火灾!特别是弹药库和油料库方向!”
“老马!老王头!清点各车间损失和人员伤亡情况!看看还有哪些设备能抢救出来!”
“徐工!带人检查技术资料库和核心图纸是否安全!”
“清禾!清禾!” 他抓住一个跑过的、脸上带着血迹的卫生员,“沈医生呢?临时医院情况怎么样?”
“沈医生没事!医院那边挨了一颗炸弹,但没直接命中主体,只是震塌了一角,伤员……伤员很多!” 卫生员带着哭腔喊道。
林枫的心稍微放下一点,但随即又被更沉重的压力取代。他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滚烫的、布满碎砖烂瓦和扭曲金属的地面,朝着受灾最严重的区域走去。
每走一步,都能看到惨烈的景象。一具具被炸得支离破碎、焦黑难辨的遗体,被幸存者们含着泪,小心翼翼地从废墟中抬出。痛苦的呻吟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一个失去了双腿的年轻战士,呆呆地看着天空,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远去的轰炸机一同消散。一个老工人跪在一台被炸成废铁的机床前,用手徒劳地扒拉着滚烫的金属碎片,老泪纵横,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林枫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发紧,但他死死地忍着。他不能倒下,更不能表现出丝毫的软弱。
他走到那个被航空机枪扫射的防空阵地。阵地上已然是一片狼藉,沙袋被撕碎,泥土被翻起,那挺高射机枪扭曲着歪倒在一旁,枪管上布满了弹孔。几名防空战士倒在血泊中,身体被打得如同筛子,鲜血浸透了身下的土地,呈现出一种暗沉的、令人心悸的褐色。
林枫蹲下身,默默地捡起一枚还带着余温的、黄澄澄的机枪弹壳,握在手心,那金属的灼热感,仿佛直接烫进了他的心里。
这就是差距。血淋淋的,无法用意志和牺牲完全弥补的差距。
“林工……” 老王头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棉袄被挂破了好几个口子,露出里面烧焦的棉絮,“三号车间……全完了!刚搭起来的生产线……还有……还有我们好不容易攒下的那批特种钢材……都没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绝望。
林枫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僵硬,却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损失,远比想象的更要惨重。
就在这时,豆芽菜像个小泥猴似的,从不远处跑了过来,脸上又是黑灰又是泪水,混合成一片模糊的污迹。他看到林枫,“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林工!我们车间……我们车间塌了!石头……石头为了推开我,被……被掉下来的房梁砸到了腿!流了好多血!沈医生正在给他止血……呜呜……那些我们好不容易做出来的撞针……全被埋在里面了!”
林枫看着豆芽菜绝望哭泣的脸,又看了看周围这片如同地狱般的废墟,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刻骨悲痛和巨大压力的情绪,在他胸中疯狂地冲撞、激荡,几乎要将他撑爆!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日军轰炸机消失的方向,双眼赤红,如同要喷出火来!
不能就这样算了!绝对不能!
他深吸了一口灼热而污浊的空气,那空气里充满了死亡和毁灭的味道。然后,他转过身,爬上一处相对完好的、半截的砖墙废墟,站在了高处。
幸存的人们,似乎感受到了什么,逐渐停止了哭泣和慌乱,一道道目光,带着茫然、痛苦,以及一丝残存的期待,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林枫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那一张张沾满硝烟、泪水和血迹的脸庞,扫过那些抬着伤员匆匆而过的身影,扫过那些在废墟中徒劳翻找的双手,扫过这片满目疮痍、却依然在燃烧的土地。
他的喉咙哽咽着,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他想起了孙石匠推开自己时的眼神,想起了豆芽菜在油灯下专注的样子,想起了沈清禾温柔的叮嘱,想起了陈师长沉重的托付,想起了……那个关于新中国、关于强大工业国的梦想。
所有的情绪,最终凝聚成一种破釜沉舟的、超越疲惫和悲伤的决绝!
他举起紧握的拳头,那枚滚烫的弹壳硌着他的掌心,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所有幸存者,对着这片不屈的土地,发出了嘶哑却如同惊雷般的呐喊:
“同志们!工友们!战士们!”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废墟上空回荡,压过了火焰的噼啪声和零星的呻吟。
“鬼子……想把我们炸回石器时代!想把我们的梦想,我们的心血,我们的命……都埋在这片废墟里!”
他停顿了一下,赤红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
“他们以为……几声炸弹,就能让我们跪下!就能让我们认输!就能让我们……放弃!”
“你们告诉我!”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力量,“我们能放弃吗?!”
“不能!”
“不能!”
零星的、带着哭腔和愤怒的回应,先是迟疑地响起,随即,如同星火燎原,汇聚成了震耳欲聋的声浪!
“不能!!!”
林枫用力挥舞着拳头,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在旷野中发出最后的嗥叫:
“对!不能!我们身后,是千千万万盼着我们胜利的同胞!是我们流血牺牲换来的根据地!是我们要建设的……一个新的中国!”
“房子塌了,我们重建!机器毁了,我们再造!人没了……我们还有后来人!只要我们还剩下一个人,还有一口气,这兵工厂……就不会倒!这抗日的烽火……就不会灭!”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哭泣的豆芽菜、被抬走的石头,以及所有年轻或不再年轻的面孔上,声音变得低沉,却更加坚定,如同宣誓:
“为了死去的战友!”
“为了活着的希望!”
“为了——”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了那句沉淀在无数中国人心底、此刻终于喷薄而出的、石破天惊的呐喊:
“为了新中国——前进!!!”
“为了新中国——前进!!!”
“前进!!!”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这声音,汇聚了所有的悲伤、愤怒、绝望和不屈的意志,冲破了硝烟,直上云霄!它回荡在废墟之上,回荡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中,仿佛给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重新注入了灵魂和力量!
人们擦干了眼泪,握紧了拳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他们开始更加有序、更加拼命地投入到抢救伤员、扑灭大火、清理废墟的工作中。
林枫从废墟上跳下来,立刻被围上来请示工作的人们淹没。他沙哑着嗓子,一条条指令再次发出,精准而迅速。
就在这时,一名通讯兵满脸烟尘,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份电文:
“林工!林工!前线急电!我军主力部队,已于今日拂晓,对日军盘踞的交通枢纽和主要据点,发动了全面战略反攻!”
林枫接过电文,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快速扫过上面的文字,虽然只是简短的战报和命令,但他仿佛已经听到了远方那震天的炮火和冲锋的号声!
他抬起头,望向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的山峦和硝烟。
总攻,开始了!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周围所有能听到他声音的人,扬起了手中的电文,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
“同志们!总攻开始了!我们的部队,正在前线和小鬼子拼命!他们需要我们造的武器,需要我们的弹药!”
“我不管这里被炸成什么样!我不管我们还剩下多少家当!十五天!一百五十具‘雷公’,五千发火箭弹!一颗也不能少!我们必须造出来!必须送上去!”
“为了前线!为了胜利!为了新中国——”
他没有再喊出“前进”,但他的眼神,他挺直的脊梁,他挥舞的手臂,无一不在诠释着这两个字!
废墟之上,残存的烟尘依旧在飘荡,火焰依旧在燃烧。但一种比钢铁更坚硬、比火焰更炽热的东西,正在这片苦难的土地上,顽强地、不可阻挡地,生根,发芽!
黑暗或许漫长,但黎明的号角,已经由远方吹响。
而他们,必须在这黎明前的至暗时刻,为那最终的胜利,锻造出最锋利的矛,最坚固的盾!
战斗,远未结束。这仅仅是……另一个更加残酷的战场,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