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井底沉尸
绘影图形的小太监画像，带着眉梢那一点模糊的痣或麻子，迅速通过锦衣卫的渠道下发至宫中各监局及守卫宫门的禁军手中。然而，一日搜寻下来，竟如同石沉大海，毫无音讯。那个“面生的小太监”仿佛蒸发了一般，无人认得，无人见过他离去，更无人知晓其来历。
尚膳监的贵宝也依旧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压在凌云鹤与裴远肩头。东西两厂的督公虽未再亲自前来，但他们派来的档头却不时“路过”询问进展，语气虽恭谨，那眼神深处的催促与审视却毫不掩饰。皇帝那边的耐心，显然正在急速消耗。
“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裴远立于值房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冷峻，“尤其是贵宝这等低阶宦官，离了宫廷，几无生存之能。他若未逃出宫，那便一定还在宫里。”
凌云鹤指尖轻叩桌面，上面摊开着宫中诸司的分布图与人员记档：“宫中能藏匿尸首、或失足落毙难以察觉之处……无非是那些荒废的宫苑、深井、或是年久失修的沟渠暗道。”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裴兄，看来我们需得用些非常之法了。”
裴远转身：“凌大人之意是？”
“既然明面上的搜查无果，那便暗访。尤其是那些久无人至的偏僻角落。”凌云鹤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图上西北方位，“特别是……冷宫、废殿附近。那里宫禁松弛，人迹罕至，正是藏污纳垢之所。”
裴远颔首：“正合我意。我即刻便去。”
“小心。”凌云鹤叮嘱道，“死士虽除，但那‘傀儡师’绝不会只有这一招。敌暗我明，万事谨慎。”
裴远略一抱拳，身影融入夜色之中。他并未穿那显眼的飞鱼服，而是换了一身深灰色的夜行衣靠，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掠过重重殿宇的屋脊檐角，直扑皇宫西北隅。
此地与前次遭遇死士的夹道相比，更为荒凉破败。断壁残垣随处可见，荒草没膝，冷风穿过空荡的殿阁，发出呜呜的怪响，似有无数冤魂在低泣。裴远放慢脚步，五感提升至极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先循着记忆，仔细勘查了上次发现“鬼火”磷粉与诅咒人偶的冷宫区域，并无新的发现。随后，他以冷宫为中心，如同梳篦般向外辐射搜索，不放过任何一口井、任何一处可能隐藏尸体的角落。
时间一点点过去，寒露渐重，打湿了他的衣襟。除了几声野猫的嘶叫和风吹落叶的沙沙声，再无其他动静。
难道判断有误？贵宝和那小太监都已被人秘密处理出宫？裴远眉头紧锁，却并未放弃。他跃上一处较高的残破殿顶，极目四望，试图从这片荒芜中找到一丝不寻常的痕迹。
忽然，他的目光被远处角落里一口极不起眼的废井吸引。那井口半掩在一块歪倒的石碑后，井台上荒草缠绕，看似已久未使用。但裴远的目力远超常人，他隐约看到井台边的泥土颜色，似乎与周围略有不同，像是近期被轻微翻动过，虽经刻意掩饰，却难逃他的法眼。
他悄无声息地潜行而至，蹲下身仔细察看。井口周围的泥土确实有被拨弄的痕迹，虽然用了附近的枯枝败叶做了遮掩。他凑近井口，一股阴湿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腥臭。
裴远心中一凛。他自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与一小截牛油蜡烛，晃亮后，用一根长绳系住，缓缓垂入井中。
火光摇曳，艰难地驱散着井下的黑暗。井壁布满滑腻的青苔，深不见底。绳索下了约莫三四丈深，火光映照下，井水幽暗，水面似乎漂浮着一些杂物。
忽然，裴远的手一顿。火光掠过水面时，他清晰地看到，水下似乎有一抹异样的苍白……那绝非枯枝或石块！
他立刻收回蜡烛，从附近寻来更长的绳索和挠钩。将蜡烛固定在钩上再次垂下，这次看得更为真切——那确实是一具尸体！面朝下浸泡在水中，身上穿的正是低等宦官的青色衣服，由于浸泡，尸体已有些肿胀变形。
裴远不再犹豫，运足臂力，巧妙地将挠钩甩出，精准地钩住了尸体的腰带。他深吸一口气，开始缓缓用力向上提拉。
尸体很沉，加之井壁湿滑，过程颇为费力。寂静的夜里，只有绳索摩擦井沿的细微声响和裴远沉稳的呼吸声。终于，一具冰冷的、湿淋淋的尸身被拖出了井口，重重摔在井边的荒草地上。
裴远迅速检查。死者年纪不大，确实是个小太监面容，由于泡水，面部浮肿难以辨认，但基本特征与御膳房小德子描述的“面生小太监”有几分相似。其颈部有淡淡的淤痕，似是被人从后方勒毙后抛尸井中。死亡时间，估计就在一两天内，与皇子中毒、贵宝失踪的时间基本吻合。
“灭口……”裴远心中寒意更甚。这“傀儡师”下手之快、之狠，远超预料。
他仔细搜查尸体全身。衣物已被井水浸透，空空如也，并无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品。对方处理得很干净。
裴远并不气馁，他翻转尸体，目光最终落在那双湿透的、沾满井底污泥的软底布鞋上。他小心翼翼地脱下鞋，凑近烛光仔细察看。
鞋底的污泥颜色深黑，主要是井底的腐殖质。但裴远用手指仔细刮擦掉表层湿泥后，在鞋底前掌和脚跟的缝隙里，发现了一些嵌得极深的、已经干涸板结的特殊泥土！这泥土颜色暗红，夹杂着那些亮晶晶的微小沙砾，与他从那夜袭击他的死士鞋底发现的泥土，几乎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这太监鞋底的特殊泥土更多、更集中，似乎是在某个特定地方反复行走沾染上的，而非如死士那般只是少量沾附。
裴远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证实了两点：其一，这小太监生前曾到过一个有这种特殊泥土的地方，而且停留时间不短或频繁走动；其二，杀死这小太监并抛尸井中的，很可能与派死士袭击裴远的是同一伙人，因为他们都接触过这种特殊的泥土！
这泥土，成了连接两条看似不相干线索的关键物证。
裴远立刻用油纸将鞋底缝隙的泥土小心刮取下来，包好放入怀中。他又将尸体重新推入井中，恢复井口原状，抹去自己来过的痕迹。此刻不能打草惊蛇，这具尸体，暂时只能让它留在这冰冷的井底。
做完这一切，裴远如同夜枭般悄无声息地离开这片死寂的废宫，向着凌云鹤所在的值房疾驰而去。
暗红的泥土，亮晶晶的沙砾，这来自宫外某处的特殊土质，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顺着这条泥泞的线索，或许就能找到那死士的藏身之所，乃至揭开“傀儡师”的又一重面纱。
夜色更深，宫墙内的暗流，愈发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