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验尸得异状
离了李府,秋风卷着残叶,打着旋儿扑在行人身上,更添几分萧瑟。曹骁阴冷的目光如附骨之疽,直至凌云鹤二人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也未收回。
“先生,方才为何不与那曹千户分辩明白?”裴远忍了又忍,终是问出口。他行伍出身,惯于直来直往,对东厂这般阴阳怪气、暗中掣肘的行径极为不忿。
凌云鹤步履不停,目光扫过街面:“与彼辈口舌之争,徒耗精神,于事无补。其志不在破案,而在结案。”他语气平淡,却一针见血,“我等只需查明真相,届时,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裴远闻言,虽觉有理,胸中块垒却未全消:“那如今我等去往何处?可是要依据方才所得线索追查?”
“线索需查,然有一处,至关重要,尚未亲验。”凌云鹤脚步一转,折向另一条街道,“去义庄。”
裴远神色一凛。义庄停尸,乃阴晦之地,寻常人避之唯恐不及。但他见凌云鹤神色坦然,仿佛只是去往一处寻常公廨,便也按下心头些许不适,紧随其后。
京师义庄,位于城南僻静处,高墙围拢,老树枯枝环绕,气氛森然。守庄的老吏听得马蹄声,佝偻着身子出来,见来人气度不凡,又有军士护卫,不敢怠慢,听明来意后,忙引着二人入内。
一股混合着石灰、草药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寒意刺骨。堂内停放着数具盖着白布的尸身。
“李侍郎的贵体……在里间单独停放。”老吏声音发颤,指向内侧一间更为阴冷的厢房。
房门推开,一股更浓的寒气涌出。李俨的尸身置于一张木板床上,覆着白布。凌云鹤示意老吏与裴远在门外等候,自行入内,关上了房门。
裴远按刀立于门外,只听屋内寂然无声,偶尔传来极轻微的、布帛摩擦的窸窣声,想象着内里情形,纵然是他这般见惯生死之人,也不由得心生寒意,对屋内那位沉静如水的文官,更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敬佩。
屋内,凌云鹤轻轻揭开白布。李俨的面容呈现眼前,惨白僵滞,那抹诡异的安详笑容凝固在脸上,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他并未急于动手,而是先静立片刻,仔细观察尸身整体状况、衣物残留痕迹。
随后,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皮囊,展开后,里面竟是各式精钢打制、形状各异的小巧器具——镊、钩、针、刀,一应俱全,寒光闪闪,与他文人形象格格不入。
他先以一根细长银针,探入李俨口鼻咽喉深处,取出后细看,银针色泽并未明显变化。又翻开死者眼睑,仔细观察瞳孔及结膜状况。
接着,他解开死者衣衫,露出胸膛。尸斑分布均匀,呈淡紫红色,指压稍褪色。他以指尖细细按压胸腹各处,检查有无骨骼断裂或内伤淤血。一切似乎并无异常,与急症暴毙之状相符。
然而,凌云鹤眉头微蹙,目光落在那凝固的笑容上。他凑近些,几乎屏息,仔细观察死者唇角肌肉的纹理走向,又用一根极细的银探针,极其小心地探入死者齿缝之间。
动作忽然一顿。他似是发现了什么,眼神骤然锐利起来。他换了一把小巧的薄刃刀,在征得门外裴远同意后(以免日后落人口实),于死者手臂内侧极不显眼处,轻轻划开一道微小切口。
并无大量血液涌出,只有极细微的渗液。他取过一张极洁白的宣纸,蘸取少许渗液,又从怀中取出几个小瓷瓶,倒出些许不同色泽的药粉,分别与那渗液混合观察。
当一种淡黄色的药粉与渗液混合后,纸上竟渐渐泛起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诡异的幽蓝色荧光。
凌云鹤瞳孔微微一缩。他立刻又取了些许从李府书房香炉刮取的灰白粉末,同样与那黄色药粉混合,亦泛起同样微弱的蓝光。
至此,他缓缓直起身,目光沉静地注视着李俨诡异的遗容,低声自语,似叹似慨:“原来如此……好精巧的手段,好狠毒的心肠。”
门外裴远听得屋内久久无声,正自焦灼,忽听凌云鹤唤他。他推门而入,顿觉屋内寒气更重,只见凌云鹤正缓缓将白布重新盖回李俨身上,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先生,可……可有发现?”裴远急问。
凌云鹤净了手,一边将工具收回皮囊,一边缓声道:“李侍郎并非受惊致死,亦非寻常病症。”
他转向裴远,目光如电:“他是中了一种极为罕见的西域奇毒,名曰‘极乐散’。此毒无色无味,遇热则化作青烟,吸入后能令人产生登仙极乐之幻境,心神涣散,面带笑容,于不知不觉中安然毙命。死后痕迹极微,若非刻意追寻此毒特性,寻常仵作绝难察觉。”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于李府书房香炉残灰及案面微尘中,亦检出此毒残留。凶手必是将毒物混入熏香或沾染于物件之上,诱使李侍郎接触吸入。”
裴远听得目瞪口呆,他从未听闻世间竟有如此诡奇毒物:“西……西域奇毒?那……那鬼爪脚印……”
“障眼法尔。”凌云鹤语气肯定,“意在引人疑神疑鬼,掩盖这精巧的下毒手段。”他目光再次扫过那覆着白布的尸身,“如今可知,我等要追查的,非是水中精怪,而是一个能获取罕见西域奇毒、且精于算计的狡猾之人。”
裴远只觉一股寒意自脊椎窜起,并非来自义庄的阴冷,而是源于这诡谲人心与莫测手段。他再看凌云鹤时,眼中已尽是凛然与信服。
凌云鹤已收拾停当,举步向外行去:“走吧。该去会一会,那‘鬼爪’留下的真正线索了。”
义庄之外,天色依旧阴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牢牢笼罩着这座巨大的城市,而他们,正一步步迈向那迷雾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