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林见状,连忙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笑着插口:“好哥哥,这些旧事何必再提?都过去了,今日欢聚,还是喝,喝!”
他话音未落,已举起酒壶,替岳飞与王有财满满斟上一杯。只是他借着倒酒的功夫,眼神却死死盯着王有财的一举一动,生怕错过半点细微的神情。
果不其然,王有财持杯的手猛地一颤,酒液几乎溢出杯沿。他强自按捺,面上不显,依旧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然而心中却早已惊涛骇浪:——这几个人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自己正是亲王府土堂的堂主,深知亲王府就是一个精密至极的暗杀组织。金、木、水、火、土五堂各司其职,杀人无数,从不问缘由,只讲“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区区一条人命,算得了什么?岳飞口中所言,听来倒像是木堂的手笔,可这番情深义重的语气,竟活像是死了至交手足……只是,真要是木堂下毒,又岂是银针之类的小法子所能查出的?哼,真真可笑!
念及于此,他正要开口再行试探,忽见秦岳踉跄起身,走到岳飞跟前,搂着他的肩头,舌头大得发直,满脸醉态:
“好哥哥,你说这做什么?要我说呀,还不是那小子该死!得罪了哪位小姐,能有命在吗?嘿嘿——这亲王府,可是个好地方呀!只要钱一给,不出七天,什么烦心事都没了……回头我也告诉你一下,你不是老看那小子不顺眼了。嘿嘿,亲王府,好地方,好人,好地方!”
话未说完,他便装模作样地晃晃悠悠,一头摔回椅子,手里还胡乱比划着,嘴里嘟囔不休:“我没醉……今天高兴,继续喝!”
说着,岳飞满脸嫌弃,斜眼瞟了秦岳一眼,皱着眉头,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还用你说?老子找他们玩的那时候,你还不知在哪呢!切——人小鬼大!”
话一出口,他又装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脸上浮起几分猥琐的笑意,转身冲王员外歉意地一笑,随即贼眉鼠眼地凑近,压低声音道:“好哥哥,今儿个高兴!回头你要是有什么仇家、不顺眼的人,都尽管同小弟说。正好这两天我还要找他们去帮着干点活,顺道一并给你料理了——保管神不知,鬼不觉!嘿嘿……”
“嘶——”
这一句话出口,王有财终于坐不住了。心头一阵翻腾,他是真拿不准眼前这几人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亲王府在京城的暗线本就不算什么大秘密,所接的活儿除了江湖寻仇,更多还是达官显贵之间的攻伐倾轧。只是这些人又岂会亲自出面?往往不过差个小厮送来一张二指宽的字条,一条人命便灰飞烟灭。
“这几个小子……”王有财心里暗暗冷笑,“孩子模样却胆大包天,竟然当面同老子说起杀人买命,呵呵,有趣,有趣!”念头虽转,面上却半点不露。他依旧挤出满脸笑容,装出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笑呵呵地冲着岳飞问道:“哎呀,还有这等好事?哈哈!那好,回头等哥哥好好想一想,需要时,便请兄弟你来伸伸手。”
说着,他顺势一指博古架,语气豪爽:“这些玩意儿,兄弟若看得上眼,随便拿去玩。反正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今日高兴,就当哥哥送给兄弟的礼。”岳飞听罢,仰头满饮一杯,大着舌头笑道:“好,好哥哥!回头若来城里,打听城防禁军,姓岳的就是我。嘿嘿,找我玩便是了!喝酒,喝酒!”
说到这里,只见高莲轻轻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纤手,悄然拉了拉岳飞的衣袖。她面上带着一抹歉意,柔柔弱弱地朝王员外嫣然一笑,这才低声道:“公子,天色已晚,奴家有些乏了,您看……”
岳飞脸上神情微显不悦,似乎尚要发作。未料高莲眼波一转,暗暗朝欧阳林递了个眼色,又轻轻点了点秦梓苏的方向。
欧阳林心中会意,随即侧目望去。只见秦梓苏正揉了揉眼睛,恰到好处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打完后又急急忙忙地抬手掩口,像个做贼的小姑娘似的偷偷四下张望。偏偏这一瞥,正与欧阳林的目光对个正着。
小姑娘俏脸立时飞上一片绯红,急急白了他一眼,低下头去。但眼角余光里,却仍掩不住那份困倦与疲惫。她又忍不住连连打了两个小小的哈欠,娇态毕现。
见状,欧阳林不由得咧嘴一笑,神情间多了几分和煦。他伸手轻轻拦下了正要发作的岳飞,随即起身冲着王有财拱手一礼,语带笑意:“老哥哥,今日承蒙款待,小弟们几个实在有些乏了。不知老哥哥府上可否宽裕,能否匀出几间房舍,让小弟等人先行歇息片刻?”
王有财仿佛这才如梦初醒,猛地一拍脑门,连连赔笑道:“哎呀呀,老哥哥我真是考虑不周,让弟妹们疲累了,罪过罪过!”
说着,他轻轻拍了拍手。厅下几个小厮立刻快步上前,低眉顺眼地躬身行礼,齐声问道:“员外大人,有何吩咐?”
王有财抬手一指案前几位醉态各异的客人,笑容满面,语气却透着一丝森冷:“这几位都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快去给他们安排一个上好的跨院,好生安顿。还有,你们几个给我记住——今晚务必彻夜伺候周全。若是让我这几位兄弟有半点不快……”
他说到这里,笑意不改,手指却在案几上轻轻一敲,声音低沉阴厉:“我就拿你们开刀试问!”
当下,高莲轻轻扶住岳飞的手臂,细声安抚着他。而欧阳林则小心翼翼地牵起了秦梓苏的素手。小姑娘先是假意地挣扎了两下,纤指微微一抖,却始终没能甩脱开。见无可奈何,她只得俏脸飞红,任由他牵着,默默跟在身后,另一只手却忍不住在衣角上搅来搅去,显得既羞涩又紧张。
几名身形高大的小厮走上前来,轻轻搀扶起醉态横生的秦岳。秦岳醉眼迷离,口齿含糊,却还大声嚷嚷:“我没醉!我自己能走!”
只是脚下踉踉跄跄,早已走不稳当,偏偏双手尚有余力,死死掐住两名小厮的肩膀,指节用力,几乎要嵌进肉里。那几名小厮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稍作挣动,只得强撑着将他半拖半扶地送往前院。
待众人身影渐渐远去,王有财的笑意骤然收敛,一双眼睛泛着阴冷的光芒。他眯起眼,寒声喝道:“来人!给我——查!”
众人随着小厮一路来到一处精巧别院。院落不大,却布置得颇为雅致:雕花的窗棂上挂着铜制灯笼,檐下悬着风铃,叮咚作响,屋内更是桌椅床榻、屏风几案,一应俱全,毫不简陋。
几人先将醉得七荤八素的秦岳丢在床榻之上,任他翻来覆去自说自话。那几个小厮却早已退到月亮门前,齐齐弯腰行礼,口中恭敬而坚决:“几位公子,小人们便守在此处。有任何差遣,尽管吩咐。几位公子请安心歇息吧。”
说罢,他们小心翼翼地倒退着退出月门,动作一丝不乱。待身影消失,再望去时,已只剩下几抹暗影潜伏在月亮门的幽暗之中,静静伫立,若隐若现,仿佛从未真正离去。
众人微微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各自戒备,却也明白此时并非交头接耳的良机,只能迅速打出几个暗号手势,心意传达便即收手,不敢多言。当下岳飞轻轻一拉高莲的纤手,压低声音笑道:“娘子,咱们回屋去吧。”
高莲闻言,俏脸顿时一红,抬手轻轻在他胸口敲了一下,娇嗔道:“咱们还没成亲呢,谁是你娘子。”说到后头,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柔柔地续了一句:“官人,晚上妾身怕小苏儿害怕,想和她说些体己话……还请官人早点安歇吧。”
岳飞却不放手,反倒调笑道:“这早晚都是一回事,再说,小苏儿有小林子陪着,怕什么……”
话未说完,秦梓苏俏脸已涨得通红,猛地甩开欧阳林的手,低呼一声,径直跑入房中。高莲见状,忍不住“嘻嘻”一笑,这才顺势挣脱岳飞的手,面上依旧绯红,却还规规矩矩地冲岳飞与欧阳林施了一礼,才转身缓步回屋。
岳飞与欧阳林相视一笑,不再多言,各自散去。
此时,院外墙角的阴影中,一道身影悄然掠过,将方才院中情景原原本本送去王有财耳边。王有财听罢,脸色阴沉不定,眼中寒光连闪,却终究未能从几人言语举止中寻出半点破绽,只得冷哼一声,暗自压下心思。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只见秦梓苏双手托着一壶热茶,轻轻推开了秦岳的房门。她素来心细,担心哥哥醉后口渴不适,才特意送茶过来探望一番。
屋内灯火昏暗,她点起一盏灯烛,微光摇曳间,只见秦岳竟连衣衫都未曾脱下,四仰八叉横在床榻上,枕头一侧更是呕吐得一地狼藉,酒气弥漫。
听到动静,秦岳迷迷糊糊转醒,双眼半睁,口中低低喃喃:“……水……”
秦梓苏轻轻皱了皱眉,却毫不嫌弃。她先把被褥搬到床边堆叠成垫,又小心翼翼地扶起秦岳的头,让他靠在墙上坐得安稳。随后她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手心里,轻声道:“哥,慢点儿。”
茶盏才送到嘴边,秦岳便如久旱逢甘霖般,唇齿一触,立刻大口吞咽。醉酒之人最易口渴,不过片刻,一杯茶水转眼见底。他仿佛仍嫌不足,连连张口。秦梓苏不得不一杯接一杯,小心喂下。一壶热茶,不多时便被他喝去了七七八八。
随着这一壶热茶下肚,秦岳的眼神逐渐清明。他自幼嗜酒,却能严于律己,常年山中勤修苦练,酒量早已远非常人能及。区区几杯酒水,如何能让他真正醉倒?不过是借势装态罢了。残余的几分醉意,此刻也在茶水的冲刷下消散无踪。
兄妹二人目光交汇,刹那间已然心照不宣。秦岳随即收敛神色,忽又换上一副醉鬼的模样,身子一歪,手臂粗暴地将秦梓苏往外一推,口中含混不清地嚷嚷起来:“好妹子……你、你今天成什么体统!竟敢让人……让人摸脚?你叫我这些兄弟们,嗯,嗯,该怎么想?哼!”他的声音忽高忽低,时而嘶吼,时而喃喃,前言不搭后语,活脱脱一个醉汉的胡言乱语。
这几句话在寂静的夜空里面骤然炸响,确是吓了所有人一跳,就连方才已经熄灭灯光的岳飞和欧阳林也点起灯光,两个人靠着窗户微微的朝外面看去。
“别碰我!今天就让哥哥我好好教训教训你,省得你以后出门丢我的脸!”
远远地传来秦岳的声音,忽高忽低,含混不清,只能勉强听出个大概。紧接着,屋内传来秦梓苏带着哭腔的低语:“哥……你喝醉了,快别说了。我帮你收拾收拾,早点睡吧……”
话音未落,一个纤细的身影已走到门前,轻轻拉开一道缝隙,怯怯地向外低声喊道:“来人——”
可还没喊完,只见屋里有人猛然伸手,将她的身影生生拽回屋内,伴随着一声含混的怒吼:“还、还敢叫人?好大的胆子!”
随即,屋内响起一声压抑不住的哭喊:“哥——!”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隔壁房间里的欧阳林和岳飞闻声,心中一凛,暗道不好。依稀只当是秦岳酒后失态,发起酒疯来了,两人慌忙翻身下床,手忙脚乱地更衣。另一侧,高莲则悄悄推开一道细缝,神色紧张地四下观望,一会儿探头望向秦岳的房门,一会儿又看向岳飞的屋子,心神惶惶。
正当几人衣襟才理顺,屋内骤然传出一记清脆的巴掌声,随即是秦岳怒气冲冲的低吼:“放肆!”
紧接着,房门“哐”的一声被猛地拉开。秦梓苏捂着脸,满面泪痕,踉踉跄跄冲了出来,转瞬便消失在夜色之中,只余一片寂静压得众人心头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