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未稳,何故南顾?”
“郑国公,高丽之地荒凉苦寒,远征耗损巨大,所得难偿所失。”
“我大明儿郎,皆父母所养,血肉之躯,非为无谓牺牲而生。”
群臣纷纷开口,言辞恳切,立场鲜明。
其间,练子宁冷声接道:
“高丽百姓,非我华夏子民。”
“其地民风桀骜,若激起全民死战,李成桂与旧王联手抵抗……”
“届时大明岂非腹背受敌?”
“国虽强盛,穷兵黩武者终将自毙,此理郑国公岂会不知?”
“再者,高丽之地,形同鸡肋,得之不足喜,失之不足忧。”
“纵然拿下,需派多少将士镇守?”
“又有几人愿离故土,赴那冰天雪地?”
连番诘问,字字如针。
他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要掌控高丽,先得开战。
可一旦开战,代价沉重,回报微薄。
那里百姓未曾浸润礼乐教化,在大明眼中属化外之民。
不服王化,难以治理。
若设官治政,必日夜防乱,疲于奔命。
叛乱一起,征讨无休。
纯属自揽重负。
更紧要的是——
练子宁抬首直视龙椅:“陛下,我大明今日不缺土地。”
“缺的是人。”
“六千万之众看似庞大,可边陲千里尚有荒芜。”
“当务之急,是安民养息,繁衍人口。”
“不是贪图虚名,凭空惹祸。”
练子宁再度抛出一记狠招,直指常茂难以反驳的要害。
这背后,藏着一段尘封的旧事。
当年朱元璋打下中原江山后,并未一味扩张,而是选择依托长城布防,稳守疆土。
原因简单得令人心酸——人不够。
两京十三省,横跨万里山河,人口竟不足六千万。
许多地方荒无人烟,野草丛生,地图上虽划归大明,实则空有其名。
南方尚可,承袭前宋繁华,百姓安居,赋税充盈。
北方却近乎废墟,战乱多年,十室九空,连官府都难派员驻守。
也因此,边境小国屡屡试探。
有的悄悄挪动界碑,蚕食边地;有的干脆屯兵压境,看大明能否反应。
朝廷并非不知,只是力不从心。
兵马调不动,粮草供不起,百姓更不愿迁往苦寒之地。
朝中一时沉默。
常茂却被几句文辞逼得退回原位,脸色铁青。
他攥紧拳头,强行压下胸中怒火。
可声音已如刀锋出鞘,冷得刺骨。
“李成桂陈兵铁岭,踏我边界,此事就罢了?”
“高丽数次越界占地,视我朝如无物,也当没发生?”
“日后若有他国再来侵犯,我等只需闭眼装傻,任其猖狂?”
三问出口,殿内一片死寂。
常茂向前一步,脚下砖石似被踏裂。
他对战守之事,寸步不让。
“至于你们担忧的治理难题,其实也不难解。”
他忽然冷笑,语气却让朱元璋猛然抬眼。
“咱大明的地盘,哪怕眼下没人住!”
“也得堂堂正正插上‘明’字旗!”
“管不管得过来,是以后的事。”
“但只要土地握在手里!”
“子孙后代总有用得上的那天!”
这话一出,满殿震动。
众人这才发现,这位一向被视为莽夫、只靠父荫的郑国公,竟有如此远见。
过去人们只记得他与岳父冯胜争执不断,以为不过是匹夫之勇,性情粗率。
比起其父开平王常遇春的赫赫威名,常茂似乎只是个沾光的庸碌之辈。
可今日一席话,如惊雷破云。
“谁说今天没用的地,将来就无价值?”
“秦汉之时,天下中心不过关中一带,江南尽是泥沼毒雾,人人避之不及。”
“那时谁能想到,如今苏杭已是天下粮仓、商贾云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诸臣。
“说远的还不够。”
“再讲近的。”
常茂声音沉稳:“皇长孙未献耐寒稻种之前,朝廷都打算放弃铁岭卫了。”
“辽东苦寒,土地贫瘠,谁愿意去?”
“可如今呢?”
“那片地不仅守住了,还将变成千里良田!”
“别忘了它的位置——控扼北疆,俯瞰草原!”
殿中无人再言。
常茂内心那股战意,仿佛压抑太久,终于喷涌而出。
他的话语不再凌乱,反而字字如刀,直指核心。
“你这话站不住脚!”
齐泰身旁,一人骤然踏前一步。
“当年局势逼人,怎能与今日高丽之局混为一谈?”
“守土与拓疆,本就不是一回事。”
“你们武人渴望建功立业,可有谁问过大明百姓还愿不愿再战?”
“洪武二十五年,战火未歇,整整四分之一世纪。”
“陛下,该让黎民喘口气了,天下需要安宁。”
朝堂之上,文臣与武将的对立,已赤裸裸。
这番话一出,群臣震惊。
毕竟,龙椅之上坐着的,仍是那位亲手打下江山的帝王。
一句“打了二十五年”,看似陈述,却似暗藏锋芒。
若被听作怨怼先帝,祸事顷刻即至。
可说话之人,竟是方孝孺?
众人愕然之余,又见他立于齐泰之侧,心中顿生波澜。
目光不由自主,纷纷转向殿中那位年轻的皇孙——朱允炫。
方孝孺、练子宁,皆出自东宫旧属。
如今公然发声,立场昭然若揭。
难道……他们已归附二皇孙麾下?
再看常茂,乃皇长孙之舅,气势汹汹为战而呼。
表面是文武之争,实则暗流汹涌。
有人忽然察觉,皇长孙近日动作频频。
其推行两项国策:一曰“文教兴国”,一曰“百工振业”。
前者触犯儒林根本,后者动摇士人地位。
纵使他曾有功于社稷,在文官眼中,亦一笔勾销。
反观二皇孙,年岁已届就藩之期。
往日里,皇上从无此意,因早有意栽培朱允炆为继。
其母由侧妃升太子妃,轨迹清晰,无人不知。
可上次朝议,提及杨士奇时,皇上竟流露让朱允炆出京之意。
更令人揣测的是,今日朱允炆之所以现身,乃是特许。
平日他正处禁足之中,不得踏入朝堂半步。
种种迹象叠加,气氛怎会不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