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敬瑭罢枢密使、委政事堂分判军国机要的决策,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短暂地压制了翻腾的气泡,却让锅底的暗火燃烧得更加炽烈。
各方势力都在重新评估格局,调整策略。
天福三年的初冬,又一道诏令从宫中传出,震动了原本就暗流涌动的朝堂:加授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刘知远、以及时任义成军节度使的杜重威,并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使相衔。
同时,晋封杜重威之妻,即石敬瑭之妹石氏,为宋国长公主。
这道恩赏,用意再明显不过。杜重威是石敬瑭的妹夫,属于皇亲国戚,此前在平定范延光之乱中确实立有战功,但其人能力、声望,尤其在军中根基,远不能与百战宿将刘知远相比。
如今二人同授使相,看似平起平坐,实则是石敬瑭用以制衡刘知远的一步棋——既安抚了刘知远因未能执掌枢密院可能产生的不满,又抬出杜重威这位自己人来分其权柄,避免军中出现刘知远一家独大的局面。
诏书颁下,杜重威府邸门前车水马龙,贺喜者络绎不绝。杜重威本人更是志得意满,颇有些扬眉吐气之感。
然而,刘知远府上,却是门庭冷落,一片压抑。
“砰!”一声脆响,上好的青瓷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刘知远面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怒极反笑:“好好一个使相!他杜重威何德何能?不过仗着裙带关系,打了场顺风仗,就敢与某家平起平坐?真是羞煞某也!”
帐下心腹将领皆屏息垂首,不敢言语。他们深知刘知远性情刚烈,功勋卓着,向来瞧不起杜重威这等凭借外戚身份爬上来的将领,如今受此羞辱,愤懑难平实属正常。
“这诏令,某家不受!”刘知远斩钉截铁,“来人,即刻上表,就说某旧伤复发,沉疴难起,需静心调养,无力承担宰相重责!请陛下另择贤能!”
“将军三思!”有幕僚忍不住劝谏,“陛下此举,虽有制衡之意,但使相之位,终究是殊荣。若公然抗旨,恐惹陛下不快……”
“某家征战半生,靠的是真刀真枪,不是摇尾乞怜!”刘知远大手一挥,打断幕僚的话,“陛下若因此不快,某便解甲归田!这口气,某咽不下!”
当夜,刘知远称病不起,坚辞不受的消息,便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汴梁官场。
三司衙门值房内,石素月听完小雪的禀报,指尖轻轻划过案上一份关于河北道冬衣供给的文书,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机会来了。
刘知远的反应,在她预料之中。这位沙场老将,性格骄傲,重名节,让他与素来瞧不上的杜重威并列,无异于当面打脸。他的称病,是抗议,是自矜,但也暴露了他性格中刚直易折、缺乏政治弹性的弱点。
而这,正是她可以切入的缝隙。
“小雪,去备车。小绿,将我库中那支百年老参,还有前日宫里刚赏下来的那匹蚕锦取来。”石素月起身,吩咐道。
“殿下,您这是要……”小绿有些疑惑。
“去探望病重的刘将军。”我淡淡道,“刘将军乃国家柱石,如今身体不适,我这个掌管钱粮、与他同朝为官的公主,于情于理,都该去探视一番。”
为此,我特意换下平日那身便于行动的简便宫装,挑了一袭宫裙,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斗篷。对镜梳妆时,我也让侍女细细描摹眉黛,轻点朱唇,将如云青丝绾成一个优雅的惊鸿归云髻,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
镜中人,顿时褪去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凌厉,显露出属于十九岁少女的明艳风华,顾盼之间,既有公主的尊贵,又不失女子的柔美。
我很清楚,此去刘府,不仅要展现诚意,更要恰到好处地展示自己的价值和无害。过于强势会引起刘知远的警惕,而适度的、符合其身份的美貌与柔和,有时能起到意想不到的软化效果。
车驾抵达刘知远府邸时,门前果然冷清。门房听闻太平公主亲至,惊愕之余,慌忙入内通传。不多时,刘知远的长子刘承训亲自迎了出来。
“末将刘承训,参见公主殿下!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望殿下恕罪!”刘承训年方十七,身着常服,举止间却已有其父的几分沉稳气度。他容貌俊秀,肤色白皙,眉目温润,与其父的粗犷豪迈截然不同,倒像个文雅书生。
然而,当他抬头看到从车驾上缓缓下来的石素月时,整个人明显愣了一下。阳光洒在她绯色的宫裙和雪白的狐裘上,映衬得她肌肤如玉,容颜绝丽,步摇轻晃,流光溢彩。
他显然听说过这位公主在朝堂上的事迹,想象中应是位威严甚至带些刻板的女子,却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一位姿容绝世、风华潋滟的美人。
一时间,少年心性,竟看得有些痴了,忘了礼数。
“刘小将军不必多礼。”我微微一笑,声音清越,“听闻刘将军贵体欠安,本宫特来探视。”
刘承训这才猛地回神,脸上瞬间浮起一抹红晕,慌忙低下头,侧身引路:“殿下请!家父……家父正在内室休养,末将引殿下过去。”
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处颇为简朴却透着武人刚健气息的堂屋。刘知远并未卧病在床,而是穿着一身居家常服,坐在榻上,面前的小几上还摆着一局未下完的棋,脸色虽有些刻意营造的蜡黄,但眼神开阖间精光四射,哪里像重病之人?
见到盛装而来的石素月,刘知远眼中也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起身,抱拳行礼,语气带着疏离和几分不易察觉的戒备:“劳烦公主殿下亲临,末将愧不敢当。只是末将沉疴在身,恐污了殿下眼目。”
“刘将军乃国之栋梁,偶染微恙,本宫理当探望。”石素月示意小绿奉上礼物,“区区薄礼,一支老参聊表心意,这匹蚕锦据说轻暖非常,正值寒冬,或可为将军添件衣裳。”
刘知远扫了一眼那价值不菲的礼物,神色稍缓,但依旧冷淡:“殿下厚赐,末将心领。只是末将一介武夫,用不得这等精细之物,何况如今病体,更不敢受此重礼。”
石素月并不在意他的推拒,自行在下首坐了,目光扫过棋局,莞尔一笑:“将军抱病,仍有雅兴手谈,可见心境豁达。只是这局棋……似乎陷于僵持,进退维谷了。”
刘知远闻言,目光不由落回棋局,哼了一声:“不过是消磨时光罢了。僵局也好,乱局也罢,总好过某些令人作呕的和局。”
他这话,明显意有所指,指桑骂槐。
石素月仿佛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自顾自地道:“棋局如朝局,有时看似僵持,或许只需一子落下,便能豁然开朗。将军以为呢?”
刘知远眉头微皱,看向石素月:“殿下此言何意?末将是个粗人,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
“将军是爽快人,那本宫也就直言了。”石素月收敛笑容,正色道,“将军称病,朝野皆知缘由。杜重威凭外戚之幸,与将军同列,确有不公。父皇此举,虽有平衡之意,但未必不是对将军的一种保全。”
“保全?”刘知远嗤笑一声,“殿下是说,让某与竖子同列,是保全某的颜面?”
“正是。”石素月目光清澈,坦然迎上刘知远锐利的眼神,“将军试想,若枢密使之职另委他人,比如……某位深得圣心的文臣,或干脆由宰臣长期把持,将军在军中威望虽高,可能事事如意?如今虽与杜重威同为使相,名位仿佛,但天下谁人不知,军中劲旅,仍唯将军马首是瞻?杜重威,不过一虚名而已,岂能真正动摇将军根基?父皇给予将军使相之名,实则是承认将军在军中的地位无可替代,却又避免了将军直接执掌枢密,成为众矢之的。此乃明升暗保之策。将军若因一时意气,坚辞不受,岂非辜负了父皇这番苦心,反倒让那些真正不愿见将军掌权的人看了笑话?”
她这一番话,角度刁钻,竟将石敬瑭的制衡之举,解读成了对刘知远的保全和认可。既安抚了刘知远的自尊心,又点出了拒绝诏令可能带来的实际风险。
刘知远愣住了。他征战半生,习惯于直来直往,何曾听过这般曲折却又不无道理的分析?他仔细琢磨着石素月的话,脸上的怒容渐渐被沉思取代。
是啊,若真来个文官骑在自己头上,一直抓着军权不放,岂不更憋屈?杜重威那个草包,就算顶个使相的名头,又能奈我何?
石素月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继续加码,语气变得推心置腹:“不瞒将军,本宫虽身处深宫,执掌三司,亦知如今朝廷内忧外患。杨光远狼子野心,各地藩镇也各怀鬼胎,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尤其需要将军这样的擎天之柱稳定大局。将军若因一时意气,称病不出,岂非亲者痛,仇者快?若因此导致边备松弛,或让杨光远之流有机可乘,将军纵然解甲归田,心中又何能安宁?”
她提到了杨光远,提到了契丹,这直接戳中了刘知远作为军人的责任感和荣誉心。他的脸色彻底缓和下来,眼神中的戒备也消散了大半。
“殿下……所言,确有道理。”刘知远长叹一声,语气复杂,“是某……思虑不周,过于执拗了。”
一直侍立在旁的刘承训,看着眼前这位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能在谈笑风生间化解父亲冲天怒气的美丽公主,眼中充满了敬佩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从未见过父亲对谁如此轻易地转变态度,这位太平公主,不仅容貌绝世,智慧与气度更是令人心折。
石素月见时机成熟,便起身道:“将军能体谅圣心,实乃朝廷之福。本宫不便久扰将军静养,这就告辞了。望将军善加保重,朝廷……和父皇,都离不开将军。”
“殿下慢走。”刘知远起身相送,态度已与初时截然不同,“承训,代我送送殿下。”
刘承训恭敬地引着石素月出府。送至府门,看着石素月登上车驾,他忍不住鼓起勇气,低声道:“殿下今日之言,如醍醐灌顶,末将……受益匪浅。多谢殿下。”
石素月回头看了他一眼,少年郎君目光清澈,带着真诚的感激和一丝仰慕。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并未多言,放下了车帘。
车驾缓缓驶离刘府。车厢内,石素月靠在软垫上,闭上双眼,轻轻吐出一口气。此行目的,已然达到。她在刘知远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对皇权理解更为复杂、对她石素月产生好感和信任的种子。同时,也间接避免了因刘知远抗旨可能引发的又一场朝堂风波。
至于刘承训那惊艳的眼神……她并未放在心上。少年慕艾,人之常情,在她波澜壮阔的棋局中,这不过是一缕微不足道的清风。
几天后,刘知远上表谢恩,表示“病体稍愈,感念天恩,愿竭驽钝,报效朝廷”,接受了同平章事的任命。
石敬瑭闻奏,龙颜大悦,对左右称赞刘知远“识大体,顾大局”。一场潜在的政治危机,悄然化解。
然而,石素月深知,平衡是暂时的。杜重威的得意,刘知远的隐忍,杨光远的窥伺,各藩镇的小心思以及朝堂上文官武将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都如同地下奔涌的暗流,终有爆发的一天。
她回到三司,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目光愈发沉静。她必须更快地积蓄力量,无论是台前的三司,幕后的漕帮,还是那支秘密训练的殿前司。
唯有自身足够强大,才能在这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中,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