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界的雨总带着股潮湿的土腥味,落进落霞镇东头的“轮回茶馆”时,被檐角的铜铃接住,叮叮当当响成一片。茶馆老板是个瘸腿的老汉,此刻正佝偻着背,用抹布擦拭着临窗的木桌,桌上的茶渍印子层层叠叠,像极了忘川河底沉淀的记忆。
“客官里面请。”老汉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个身披蓑衣的身影,斗笠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一截苍白的下巴。他笑着往里面让了让,“今儿雨大,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蓑衣客没说话,径直走到最角落的桌子坐下。那位置背对着门,光线最暗,却能看清整个茶馆——三张方桌,八张长凳,墙角堆着半篓还没炒的茶叶,墙上挂着幅泛黄的画,画的是座山神庙,庙前的石狮子缺了只耳朵,像极了落霞镇那座。
“来壶‘忘忧’?”老汉沏茶的手顿了顿,壶嘴悬在茶杯上方,热气氤氲了他的老花镜,“这茶啊,是用忘川河畔的水沏的,能想起些该想的,忘了些该忘的。”
蓑衣客终于抬了抬斗笠,露出双浑浊的眼睛,像蒙着层灰的琉璃:“不必,来杯白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奇异地带着种金石相击的质感。
老汉哦了声,转身去倒水。路过中间桌子时,听见两个茶客正唾沫横飞地聊天——穿短打的是镇上的货郎,正眉飞色舞地讲着林风与苏清寒的传说:“……听说啊,那苏圣女当年为了救林守世者,在青冥境冻了整整九世,心都成了冰坨子,最后还是林守世者用自己的血给焐化的!”
对面穿长衫的书生摇头晃脑地反驳:“非也非也,我在天楚王朝的典籍里见过记载,是林守世者被魔尊困在无间轮回,苏圣女以仙元为引,硬生生把他的魂魄从九世记忆里捞了出来,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角落里的蓑衣客端起水杯的手微微一顿,水面荡起涟漪,映出他斗笠下的脸——那根本不是人脸,是块布满裂纹的石头,眼窝处嵌着两颗黯淡的琉璃珠,正是第一世落霞镇山神庙前的那尊石像。当年林风总在他脚边睡觉,苏清寒偷偷给他戴过用野花编的帽子,青冥劫后庙宇坍塌,他的石像本该随着轮回消散,却因执念太深,化作了这副模样,在人间游荡了九世。
“客官,您的水。”老汉把水杯放在桌上,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忽然笑了,“我瞅着您这身形,倒像极了山神庙那尊石像。”
石像客的琉璃珠眼睛闪了闪,没接话。他看向茶馆角落,那里坐着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正捧着碗阳春面吃得满头大汗,手腕上有块淡红色的印记,像朵没开的莲花——那是守盏人血脉觉醒前的征兆,与当年林风手腕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少年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望过来,嘴里还叼着根面条,含糊不清地问:“大叔,你看我干啥?”
石像客没回答,只是将目光移回墙上的画。画中山神庙的石狮子前,蹲着个小小的身影,正用树枝在地上画圈圈,旁边站着个穿白衣的小姑娘,手里拿着块桂花糕,像是要递给他——那是第一世的林风与苏清寒,也是他们九世缘分的开端。
雨越下越大,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货郎和书生已经走了,茶馆里只剩下石像客、少年,还有趴在柜台上打盹的老汉。少年吃完面,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起身要走时,突然被门槛绊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手腕上的红印突然亮起,一道微弱的金光从他体内涌出,竟让他稳稳地站住了。
“咦?”少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挠了挠头,“咋回事?”
石像客的琉璃珠眼睛猛地亮了。他清楚地看见,少年体内涌出的金光里,裹着一缕极淡的琉璃盏魂气息,与第九世张叔转世时体内的盏魂同源,却又多了丝陌生的力量,像是……青冥境的灵脉之气。
少年没在意,蹦蹦跳跳地冲进雨里,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山神庙,石狮子,盼着哥哥送果子……”那是落霞镇流传了很久的童谣,据说是当年个疯癫的老嬷嬷编的,没人知道唱的是谁。
石像客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缓缓站起身,走到少年坐过的桌子前。桌上还留着半碗没喝完的面汤,汤面上漂浮着一层油花,映出他石头般的脸。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汤面,油花突然散开,浮现出一幅模糊的画面:青冥境的天道阁里,一团流动的光影正对着面镜子喃喃自语,镜子里是那个少年的身影,旁边还站着个穿白衣的少女,眉眼像极了苏清寒。
“新的轮回,开始了吗?”石像客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九世的沧桑,“可你们不是已经打破宿命了吗……”
他的话没说完,墙上的画突然无风自动,画中山神庙的石狮子眼睛亮了起来,射出两道金光,落在石像客身上。他的石头躯体开始出现裂纹,里面透出柔和的光芒,像有无数记忆要挣脱出来。
“执念太深,反而成了枷锁啊。”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茶馆里响起,不是老汉,也不是石像客,倒像是从画里传出来的。
石像客猛地抬头,看见画中的石狮子动了,竟从画里走了出来,化作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第一世守着山神庙的老道士。老道士笑眯眯地看着他:“小石头,你守了九世,还没看明白吗?轮回不是重复,是新生。”
石像客的裂纹越来越多,光芒也越来越亮:“可……可他们说过会回来的……”第一世林风离开落霞镇时,曾趴在他耳边说“石像大哥,等我回来给你盖座新庙”;苏清寒也说过“等我成了仙,就给你刻上最美的花纹”。这些承诺,他记了九世,等了九世。
“他们回来了啊。”老道士指着窗外,雨幕中隐约有两道身影正并肩走来,男的穿着青衫,女的披着白斗篷,手里共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上画着并蒂莲,正是林风与苏清寒。“你看,他们不是回来了吗?”
石像客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泪终于从琉璃珠眼睛里滚落,不是石头的碎屑,而是晶莹的水珠。他看着林风与苏清寒走进茶馆,看着林风笑着对老汉说“来壶忘忧茶”,看着苏清寒的目光落在墙上的画上,轻轻“咦”了一声,说“这画看着好眼熟”。
他的躯体在金光中渐渐消散,化作无数光点,一部分融入墙上的画,让画中的山神庙变得鲜活起来,连石狮子缺了的耳朵都补上了;另一部分飞向窗外,融入少年消失的方向,像在为新的故事引路。
“原来……我等的不是承诺,是他们好好活着的样子。”石像客最后看了一眼林风与苏清寒,嘴角似乎牵起个笑容,随后彻底化作光点,消散在空气中。
林风正给苏清寒倒茶,忽然感觉一阵心悸,抬头望向角落,却只看见空荡荡的桌子,和桌上那半碗没喝完的面汤。“奇怪,”他挠了挠头,“总觉得刚才有人在看我们。”
苏清寒没说话,只是指尖轻轻拂过墙上的画,画中的石狮子像是眨了眨眼。她转头看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挂着道淡淡的彩虹,少年刚才消失的方向,有朵蒲公英正顺着风飘过来,落在她的手背上,绒毛里裹着丝极淡的金光,像极了当年林风第一次给她摘的那朵。
“或许,是老朋友来看我们了。”苏清寒笑着说,将蒲公英轻轻吹向空中,“走吧,该去看看云逍他们练剑了。”
林风点头,起身结账时,发现柜台上多了块小小的石头,上面刻着朵并蒂莲,正是他当年总在山神庙前画的那种。老汉笑着说:“刚才那个穿蓑衣的客官留下的,说送给最懂‘等待’的人。”
林风拿起石头,感觉它还带着点余温,像有人捂了很久。他抬头望向墙上的画,画中的山神庙前,两个小小的身影正手牵着手走向远方,石狮子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缀着两颗星星。
走出茶馆时,苏清寒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茶馆的门楣上,不知何时多了块新的匾额,上面写着“因果茶馆”四个字,笔锋温润,像极了林风的字迹,又带着苏清寒的清冷。
“看来,这里以后会很热闹。”苏清寒轻声说,挽住林风的胳膊。
林风握紧她的手,看着远处雨后天晴的落霞镇,炊烟袅袅,学堂里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药圃里的新苗在阳光下舒展着叶片。他知道,新的故事已经开始,就像九世前那个同样下雨的午后,他蹲在山神庙前,遇见了那个送他桂花糕的白衣小姑娘。
而轮回茶馆的角落里,那半碗没喝完的面汤渐渐凉了,汤面上的油花重新聚拢,映出个模糊的影子——像是个戴斗笠的人,正站在青冥境的忘川河畔,手里拿着个小小的陶罐,罐口爬着只通体漆黑的虫子,细长的触须轻轻晃动,朝着落霞镇的方向。
檐角的铜铃又响了,像是在提醒谁,有些因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