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镇的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牛乳,林风蹲在镇口老槐树下时,裤脚已被潮气浸得发沉。他望着那个扎羊角辫的孩童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圈,树枝划过之处,泥水泛起细密的涟漪,倒像是谁在地上漾开了一圈圈浅淡的年轮。
孩童的母亲站在不远处的豆腐摊前,竹筐里的豆腐块白得晃眼,蒸腾的热气裹着黄豆的醇香,在雾里晕成一片暖白。她吆喝的声音穿过雾气,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嫩豆腐——刚出笼的嫩豆腐哟——”林风听着这声音,忽然想起第三世在江南水乡遇见的豆腐西施,也是这样站在晨光里,竹筐里的豆腐映着她鬓边的银饰,晃得人眼晕。
“画的什么?”林风伸手拂去肩头的雾珠,指尖触到孩童颈后时,像被细针轻轻刺了一下——那里有颗淡红色的痣,小得像粒被晨露浸过的朱砂,和第一世张叔颈后那颗痣一模一样。他的指尖顿在半空,恍惚间仿佛看见张叔正蹲在青冥境的灶台前,火光映着他颈后的痣,他边添柴边说:“小林子,等你长大了,就知道有些记号,是老天爷怕你忘了故人,特意刻在身上的。”
孩童抬起头,手里的树枝在泥地上戳出个小坑,坑底积着的露水被搅得浑浊:“画琉璃盏。”他的声音还带着奶气,却字字清晰,“阿娘说藏在镇西头的古井里,能让人想起忘了的事。”他忽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林风的手背,呼出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大哥哥,你是不是在找这个?”他张开攥紧的手心,里面躺着半块琉璃碎片,边缘还沾着湿润的泥土,碎片里映出的晨光,竟和第九世苏清寒碎裂的盏魂泛着同样的光泽,细碎得像揉碎的星子。
林风的呼吸顿了半拍,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昨夜从意识世界挣脱时,苏清寒还陷在净世之力与怨力的撕扯中,她的神魂像被两股力量反复拉扯的丝线,随时可能崩断。他将自己的守盏人血脉渡给她大半,看着那温热的血脉顺着她的指尖渗入体内,才勉强稳住她几近溃散的神魂。离开青冥境前,他在她眉心印了个守魂咒,咒印亮起时,她的睫毛颤了颤,像受惊的蝶翼,此刻他的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肌肤的微凉,像落霞镇清晨的雾,清冽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
“这碎片哪来的?”林风的声音有些发紧,指尖轻轻碰了碰碎片边缘——不是幻象,冰凉的触感里裹着熟悉的灵力波动,是苏清寒的净世之力,却比记忆里的更稚嫩,像刚学会凝聚灵力的孩童,带着生涩的暖意。
“捡的。”孩童把碎片往林风手里塞,小脸上沾着泥渍,像只刚从田埂里滚过的小野猫,“昨天在古井边玩,它自己从土里冒出来的,还发烫呢。大哥哥要是要,就拿去吧,阿娘说占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会做噩梦的。”
林风握住碎片的瞬间,碎片突然迸出微光,光里浮起一串画面,像有人在他眼前展开了一幅流动的画轴:穿粗布衣裳的张叔蹲在古井边打水,木桶撞到井壁,发出沉闷的回响。桶绳突然“啪”地断裂,他扑过去捞桶时,颈后磕在井沿的青石上,血珠滴进井里,在水面漾开细小的红圈;后来他总说井里有光,半夜悄悄往井里扔琉璃碎块,每扔一块就对着井口念叨:“光啊光,我给你搭个窝,等凑齐了,你就把小林子和清寒丫头的记忆还回来……”画面最后,是张叔躺在病榻上,枯瘦的手里攥着块琉璃片,对床边梳羊角辫的孩童说:“等我走了,就化成光住到井里去,谁要是能凑齐九块碎片,我就帮他记起所有事……”
碎片的光散去时,林风的睫毛上凝了层薄湿。他忽然想起第一世张叔下葬那天,自己偷偷往坟头埋了块琉璃碎块,那时还不懂什么轮回,只觉得该给总护着自己的张叔留个念想。那天的风很大,吹得坟头的纸钱漫天飞,他追着纸钱跑,却被风卷着的碎发迷了眼,蹲在地上哭了很久。原来有些约定,早在轮回之初就埋下了伏笔,像老槐树的根,在看不见的泥土里,悄悄盘了九世那么长。
“大哥哥,你怎么哭了?”孩童伸手想擦林风的脸,小小的手掌带着泥土的温度,却被突然出现的苏清寒轻轻握住手腕。
苏清寒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像蒙着层薄雪的梨花,唇色偏淡,眼底却清明得很,像雨后洗过的天空。她看了眼林风手里的碎片,又看向孩童,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像被晨露润过的琴弦:“张叔让我们来取东西。”
孩童歪着头看她,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你是那个总在梦里对我笑的漂亮姐姐吗?”
苏清寒一怔,随即浅浅笑了,眼尾的细纹里仿佛落进了晨光,她伸手摸了摸孩童的羊角辫,指尖触到辫梢的红绳,那红色鲜活得像第一世她给张叔绣的平安符:“是我。”她顿了顿,声音软了些,“张叔说,等我们来取碎片,就让你跟我们去镇上的学堂念书。”
孩童眼睛一亮,像被点燃的小灯笼,转身就往豆腐摊跑,小短腿在泥地上踩出一串小坑,边跑边喊:“阿娘!漂亮姐姐要送我去学堂啦!”
林风把碎片递给苏清寒,指尖碰到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手还很凉,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琉璃:“怎么不多歇会儿?”
“歇着也不安心。”苏清寒将碎片凑到晨光里看,碎片里映出的她,颈后的净世纹已经淡成几乎看不见的银线,像落满了星光的河流,“张叔倒是会想办法,把盏魂藏在自己的轮回里,既避开了魔尊的感知,又能借着轮回之力温养碎片。”她忽然转头看林风,眼底有笑意浮动,像林间跳跃的光,“第九世他总说自己记性差,原来是把记性匀给碎片了。”
林风想起昨夜她在意识世界里,明知是阿竹布下的幻象,却还是为“林风魂飞魄散”的画面红了眼,泪水砸在虚空里,竟溅起了真实的涟漪。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句:“以后不许再逞能,明知是幻象还往里陷。”
苏清寒低头用指尖摩挲碎片边缘,那里还留着孩童手心的温度,她轻声道:“不是逞能。”阳光穿过薄雾落在她发间,镀上一层金边,“那时只想着,哪怕是假的,也不能让你在我梦里死得那么难看。”她忽然抬头,眼里的狡黠像偷喝了米酒的小狐狸,“不过倒是想通了件事——九世轮回里,我们总在为‘失去’恐惧,却忘了每一世的相遇,都是为了把‘失去’变成‘重逢’。”
她将碎片放进林风手心,再将自己的手覆上去,让两块碎片在掌心相触。第九块碎片与前八块在掌心相融时,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有温润的光顺着指缝漫出来,像初春融雪渗进泥土的暖意,一点点漫过他们的指尖,爬上手腕,缠上手臂,最后在两人心口凝成一团柔和的光晕。
光散去后,完整的琉璃盏静静躺在两人掌心,盏身通透得像凝固的月光,映着落霞镇的晨光,映着不远处追着蝴蝶跑的孩童,映着彼此眼底的自己。盏内没有魔尊的怨力,只有流动的光,像收集了九世的晨光,从第一世青冥境的灶台火光,到第九世归墟滩的朝阳,一帧帧在盏内缓缓流淌。
“原来所谓改写天命,”苏清寒轻声说,指尖轻轻敲了敲盏身,发出清脆的回响,“不过是把每一世的‘想做却没做’,变成‘正在做’。”
林风握紧她的手,与她并肩望着落霞镇苏醒的模样——豆腐摊的热气混着炊烟漫过石板路,在晨光里织成一张暖融融的网;学堂的先生推开木门,门轴发出“吱呀”的轻响,像在哼一首古老的歌谣;杂货铺的老板娘支起幌子,幌子上绣的“福”字在风里轻轻摇晃;有孩童背着书包跑过,书包上的铜铃叮当作响,惊起檐下的燕子,燕子掠过老槐树的枝头,带起几片沾着露水的叶子,叶子落在泥地上,正好盖住孩童画的琉璃盏。
“走吧,”林风低头看她,晨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去把琉璃盏放回山神庙。”
“不放。”苏清寒握紧琉璃盏,转身往镇外走,盏身的光透过她的指缝漏出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要带在身边,让它看看我们怎么把‘九世遗憾’,过成‘一世圆满’。”
林风追上她,与她并肩走在晨光里,看着她颈后若隐若现的银线,忽然想起昨夜她在意识世界里说的话——“哪怕轮回是定数,爱也是”。那时她被困在怨力凝成的荆棘里,浑身是血,却笑得比谁都亮,像风雪里独自绽放的梅。原来真正的破劫,从来不是撕碎轮回,而是让每一世的爱,都在今生有处可栖,像落霞镇的人家,把柴米油盐的日子,过成了诗。
镇口的老槐树下,孩童背着新书包朝他们挥手,书包是豆腐西施连夜缝的,上面绣着的琉璃盏图案,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林风忽然明白,张叔藏在轮回里的,从来不是盏魂,而是对“团圆”的念想。就像这落霞镇的晨光,看似寻常,却藏着九世积攒的暖意,正一点点漫过轮回的边界,把“曾经”酿成“此刻”。
他们走过石板路时,有妇人端着木盆出来倒水,看见他们手里的琉璃盏,笑着说:“这盏真亮,像山神庙里供着的那盏呢。”苏清寒回头冲她笑,眼里的光比盏身更亮:“是呢,是从老祖宗那里传下来的。”
走到镇外的石桥上时,林风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远处的田埂:“你看。”苏清寒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晨雾散尽的田埂上,有个老农正在弯腰插秧,他的动作很慢,却每一步都踩得很稳,秧苗插进土里,在水光里映出淡淡的绿。那背影,像极了第五世在田间教她辨五谷的老农,那时他总说:“庄稼要一点点长,日子也要一点点过,急不得。”
“我们也像他一样,慢慢走,好不好?”苏清寒转头看林风,掌心的琉璃盏微微发烫,像有颗跳动的心脏。
林风握紧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那是九世持剑、画符、织布、插秧留下的痕迹,每一道都藏着一个故事。他点头,声音里带着笑意:“好,慢慢走。”
风穿过石桥的拱洞,带着远处稻田的清香,琉璃盏在他们掌心轻轻震颤,像在应和着什么。远处的落霞镇已经完全苏醒,炊烟袅袅,人声鼎沸,像一幅被注入了灵魂的水墨画。林风知道,这人间王朝,这寻常日子,才是他们九世轮回里,最想守护的风景。而那些藏在时光里的遗憾,终将被晨光漫过,酿成岁月里最醇厚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