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镇的晨雾里,总飘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不是寻常草药的清苦,而是混着腐臭的腥甜,像极了雨后坟头冒出的瘴气。
林风用木棍挑起草棚的帘子,冷意顺着领口钻进来,让他打了个寒颤。镇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不知何时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像只枯瘦的手在徒劳地抓着什么。树下新添了七八个土坟,坟头连块像样的木牌都没有——那是昨夜没能撑过去的镇民。
“咳咳……”
草棚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林风快步走进去,只见张叔蜷缩在铺着干草的木板上,脸色蜡黄,嘴唇却泛着诡异的青黑。老人的手腕上,布满了细密的纹路,像是有无数条黑色的小蛇在皮肤下游走,看得人头皮发麻。
“水……”张叔的声音细若蚊蚋。
林风端过陶罐,小心地将水喂到他嘴边。看着老人喝下两口便呛得直喘,他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这怪病来得太凶,从第一个人发病到现在不过五日,已经夺走了十四条性命,连镇子上最有经验的老郎中都束手无策,只能叹着气说“这是阎王要收人”。
可林风不信。他总觉得这病和那晚的妖兽、和赤焰道人脱不了干系。尤其是镇民身上那些青黑纹路,让他莫名想起了猎书上记载的“腐尸蛊”——一种用死人怨气炼制的邪蛊,入体后以精血为食,三日便能蚀心而亡。
“林风哥,王婶她……她不行了!”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跌跌撞撞跑进来,脸上挂着泪,“她身上的黑虫子……要爬出来了!”
林风心里一沉,跟着小姑娘跑到隔壁草棚。只见一个中年妇人躺在草堆上,浑身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裸露的胳膊上,青黑色的纹路已经凸起,像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皮下疯狂蠕动,眼看就要撑破皮肤。
“没用的,”旁边一个汉子红着眼眶摇头,“李木匠家的小子就是这样没的,虫子钻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成了一滩黑水。”
林风咬了咬牙,目光落在妇人胸口。那里的衣服被汗水浸透,紧贴着皮肤,能清晰地看到纹路正往心脏的位置蔓延。他下意识地摸向怀里的琉璃碎片,指尖传来熟悉的温润感——自那晚击退赤焰豹后,这碎片便再没亮过,可此刻被他攥在手里,竟微微发烫。
“让开!”他突然喊道。
众人愣了愣,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林风蹲下身,颤抖着将掌心按在妇人的胸口。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觉得怀里的碎片在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嗡——”
琉璃碎片突然亮起柔和的白光,顺着林风的掌心渗入妇人的身体。奇迹发生了——那些疯狂蠕动的青黑纹路像是遇到了克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妇人抽搐的身体渐渐平静,原本涣散的眼神也恢复了些许清明。
“不……不可能……”围观的镇民惊得说不出话。
林风也愣住了,看着自己的手,又低头看向怀里的碎片。白光已经褪去,碎片重新变得温润,可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就像干涸的河床突然涌过一股清泉,带着微弱却鲜活的力量。
“王婶!你醒了?”双丫髻小姑娘惊喜地喊道。
妇人喘了口气,茫然地看着四周:“我……我刚才好像掉进冰窖里了,冻得那些虫子不敢动……”
林风的心脏狂跳起来。这碎片能治这怪病!
他顾不上多想,转身冲向张叔的草棚。老人的情况已经很危急,青黑纹路爬上了脖颈,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林风跪在木板旁,再次将掌心按在他的胸口,集中全部意念去催动那碎片。
白光再次亮起,比刚才更盛。可这一次,林风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体内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抽空了,眼前阵阵发黑。他咬紧牙关,死死盯着张叔手腕上的纹路,看着它们一点点变淡、消失,直到老人的呼吸变得平稳,才脱力般倒在地上。
“林风!”张叔虚弱地喊了一声。
林风想回应,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戳破的皮囊,浑身的力气都顺着指尖流走了。朦胧中,他似乎看到草棚门口闪过一道白影,带着熟悉的清冷气息。
苏清寒站在草棚外,指尖的寒雾还未散去。却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幕——那个凡界少年正用盏魂的力量救治镇民,而他自己,已经快撑不住了。
草棚里,林风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胸口起伏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他怀里的琉璃碎片黯淡无光,显然是灵力耗尽的征兆。
“仙人姑娘!”镇民们认出了她,像是看到了救星,“求求您救救林风哥吧!”
苏清寒没有动。她的目光落在林风身上,眉头紧锁。《天衍预言》的字句在脑海里回响:“应劫者遇守盏人,九世纠缠,必引青冥劫……”宗门长老曾再三告诫,她与守盏人每一次交集,都是在为劫数添柴,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可看着少年苍白的脸,看着他手腕上因过度催动灵力而崩裂的细小伤口,她的指尖微微颤抖。那晚在火光中,他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此刻与眼前的身影重叠,竟让她心头泛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慌乱。
“他强行驱动盏魂,经脉已断七处,气血耗尽,就算是金丹修士也难救。”苏清寒的声音清冷,听不出情绪,“你们……”
“仙人姑娘,”张叔挣扎着坐起来,老泪纵横,“林风是个好孩子,他是为了救我们才这样的!求您发发慈悲,救救他吧!”
苏清寒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已多了几分决绝。她缓步走进草棚,蹲下身,指尖萦绕起淡淡的寒气,轻轻落在林风的眉心。
寒气渗入,林风的眉头舒展了些,呼吸却依旧微弱。苏清寒的脸色渐渐凝重——他的生机正在快速流逝,寻常的灵力根本无法续命。
“只能这样了……”她低声自语,像是做了某种艰难的决定。
苏清寒解开领口的玉佩,那是一块通体莹白的玉坠,形状如弯月,正是清霄宗圣女代代相传的“本命寒玉”。此玉与持有者性命相连,能蕴养仙元,更能在危急时刻以玉中灵力续命,只是代价极大——每输送一次灵力,持有者的修为便会倒退十年。
“清霄宗规第七条:圣女本命寒玉,不可转借,不可离体,违者废去修为,逐出师门。”苏清寒的指尖抚过寒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可若见死不救,又算什么正道?”
她不再犹豫,将寒玉贴在林风的胸口,同时双手结印,口中默念《寒月心经》的口诀。只见寒玉亮起柔和的蓝光,一股纯净的灵力顺着林风的胸口渗入,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滋养着他枯竭的经脉。
林风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润,呼吸也渐渐平稳。
苏清寒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原本乌黑的长发竟隐隐泛起一丝白霜。她能感觉到体内的仙元在快速流失,丹田传来阵阵刺痛——那是修为倒退的征兆。
“仙人姑娘,您没事吧?”双丫髻小姑娘担忧地问。
苏清寒没有回答,只是专注地输送着灵力。直到林风的呼吸变得沉稳,胸口的琉璃碎片重新泛起微光,她才收回手,将寒玉重新系好。玉坠的光芒黯淡了许多,她的气息也变得有些紊乱。
“他没事了,”苏清寒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三日之内便能醒来。这几日……”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阵不合时宜的吆喝声打断:
“行医问诊咯!专治疑难杂症,分文不取——”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背着药箱的游方郎中摇着折扇,慢悠悠地走进镇子。郎中留着山羊胡,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看起来倒是像个正经医者。
“这位道长,您是?”有人上前询问。
“在下云游至此,听闻贵镇闹了疫病,特来尽份绵薄之力。”郎中拱手笑道,目光在镇民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那些刚刚好转的人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诸位放心,不管是风寒还是时疫,老夫一剂药下去,保管药到病除。”
苏清寒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她走到郎中面前,目光锐利如剑:“阁下是哪个药庐的?师从何人?”
郎中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姑娘说笑了,老夫就是个走江湖的郎中,无门无派,谈不上师从。”
“哦?”苏清寒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阁下可知,‘腐尸蛊’需以‘幽冥草’配伍‘镇魂花’,辅以修士灵力方能压制?你方才给那老丈开的方子,却是‘断肠草’与‘曼陀罗’,这是想治病,还是想杀人?”
郎中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中的和善被阴狠取代:“清霄宗的小丫头,倒是有点眼力见。”
他猛地撕下脸上的伪装,露出一张布满疤痕的脸——赫然是本该被苏清寒斩杀的赤焰道人!
“是你!”镇民们吓得连连后退。
“嘿嘿,上次让你坏了好事,这次老夫可没那么容易对付。”赤焰道人从药箱里取出一支骨笛,放到嘴边一吹,刺耳的笛声瞬间响彻镇子。
随着笛声,那些刚刚好转的镇民突然痛苦地捂住头,皮肤上的青黑纹路再次浮现,比之前更加浓重!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苏清寒怒喝,长剑瞬间出鞘。
“没什么,不过是在他们体内种下了‘子母蛊’罢了。”赤焰道人狞笑道,“母蛊在我手里,子蛊在他们身上,我想让他们活就活,想让他们死就死!苏清寒,把盏魂交出来,否则这些人,就都给老夫陪葬!”
苏清寒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那些在地上痛苦挣扎的镇民,又看了看一脸得意的赤焰道人,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她知道自己被要挟了——以她的修为,杀赤焰道人易如反掌,可那些镇民……
“别伤他们!”
一个虚弱的声音从草棚里传来。
林风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扶着门框,脸色依旧苍白,却死死地盯着赤焰道人。怀里的琉璃碎片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尽管光芒微弱,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林风!”苏清寒急道,“别出来!”
“小子,算你识相。”赤焰道人看向林风,眼中闪过贪婪,“把碎片扔过来,老夫或许还能饶你一命。”
林风没有动,只是看着他:“我给你碎片,你放了他们。”
“哈哈哈,一个凡夫俗子也敢跟老夫谈条件?”赤焰道人笑得更狂了,“等我拿到碎片,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他说着,骨笛吹得更响。一个三岁的孩童突然尖叫起来,身体蜷缩成一团,眼看就要不行了。
“住手!”林风目眦欲裂,他举起琉璃碎片,就要扔过去。
“不可!”苏清寒厉声阻止,“这碎片关系三界安危,绝不能落入邪修之手!”
“可他们快死了!”林风红着眼看向苏清寒,“难道为了一块碎片,就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吗?”
苏清寒语塞。她知道林风说的是错的,琉璃盏魂关系到青冥劫,关系到三界存亡,岂能为了一个镇子的人就交出去?可看着那些痛苦的面孔,看着林风决绝的眼神,她一直坚守的教条,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就在这时,赤焰道人突然动了。他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扑向林风,显然是想直接抢夺碎片!
“小心!”苏清寒反应极快,长剑一挥,寒气暴涨,瞬间挡在林风身前。
“铛!”
骨笛与长剑相撞,发出刺耳的响声。赤焰道人的修为竟比上次见面时精进了不少,苏清寒被震得后退三步,嘴角溢出一丝血迹——她方才为林风输送灵力耗损了太多仙元,此刻竟有些力不从心。
“小丫头,找死!”赤焰道人眼中闪过狠厉,骨笛直指苏清寒心口。
苏清寒刚稳住身形,一时难以招架,眼看骨笛就要刺中她。林风瞳孔骤缩,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她面前。
“噗嗤——”
骨笛刺入了林风的肩膀,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襟。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可他死死地抓住赤焰道人的手腕,不让他再进一步。
“蠢货!”赤焰道人没想到林风会这么拼命,怒喝一声,另一只手成爪,抓向林风手中的碎片。
千钧一发之际,苏清寒眼中寒光暴涨。她看着林风肩膀上的血顺着骨笛滴落,看着少年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心中某种一直被压制的情绪彻底爆发了。
“寒月心经·逆!”
她强行逆转功法,体内仅存的仙元疯狂燃烧,周身瞬间腾起数丈高的冰焰。长剑化作一道流光,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直刺赤焰道人的后心!
“不——”
赤焰道人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身体在冰焰中寸寸冰封,手中的骨笛“哐当”落地。笛声消失,镇民身上的纹路瞬间消退,痛苦也随之散去。
林风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苏清寒怀里。他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眼中从未有过的慌乱,突然笑了笑:“你……没走啊……”
苏清寒抱着他,手竟有些颤抖。她低头看着少年肩膀上的伤口,看着他因失血过多而渐渐闭上的眼睛,心中一片冰凉。她知道,这次光靠本命寒玉,已经救不了他了。
“不会让你死的。”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绝不。”
说着,她抱起林风,转身走向镇外。白衣掠过满地狼藉,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血印,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阳光终于穿透云层,落在她的背影上,却驱不散那笼罩着她的、名为“宿命”的阴影。
草棚里,张叔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他从怀里摸出一块被血浸透的琉璃碎片——那是林风刚才倒下时掉落的,碎片的纹路里,似乎藏着一双眼睛,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落霞镇的雾终于散了,可林风与苏清寒的路,才刚刚踏入更深的迷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