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镇的雨,总带着股山涧里的寒气。
林风背着半篓刚剥好的野兔皮,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碎石划破的伤口,混着泥水结成暗红的痂。他缩了缩脖子,将斗笠压得更低,快步穿过镇口那座摇摇欲坠的石桥。桥板缝隙里冒出的青苔湿滑得很,稍不留意就会摔进下面泛着白沫的溪水里——那溪水是从镇后的“断云峰”流下来的,据说山里藏着会吐人言的精怪,镇上的大人从不让孩童靠近。
但林风不怕。
他是镇上唯一的孤儿,打记事起就住在山脚下那间漏风的土坯房里。张叔——镇东头的老猎户——教他认陷阱、辨兽踪,说他“天生就该吃山里的饭”。只是镇上的人总躲着他,像是怕他身上那股洗不掉的草药味,又像是怕他那双太过沉静的眼睛。他们说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命硬,克亲。
“林风!”
粗粝的喊声从身后传来。林风脚步一顿,回头看见张叔扛着把锈迹斑斑的猎弓,站在石桥那头的老槐树下,烟袋锅里的火星在雨幕里明明灭灭。
“张叔。”他应了声,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
张叔嘬了口烟,吐出的白雾很快被雨水打散:“今儿山里不对劲,血腥味重得很。我在北坡见着几具狼尸,喉咙都被掏穿了,不像是野兽干的。”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风篓里的野兔皮上,“别往深处去了,最近风声紧,听说修真界的人要下来。”
“修真界?”林风挑眉。落霞镇是凡界最边缘的镇子,连官府都懒得管,那些能飞天遁地的修士,来这儿做什么?
张叔磕了磕烟袋,没多说:“总之小心点。对了,你房顶上的茅草该换了,我那儿还有些,明儿去拿。”
“谢张叔。”
林风看着张叔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雨帘里,心里暖了暖。这世上,大概只有张叔还肯真心待他。他低头看了看篓里的皮子,够换些米和药了,那道被野猪獠牙划开的伤口,再不敷药怕是要化脓。
雨越下越大,砸在斗笠上噼啪作响。林风拐进一条窄巷,正想加快脚步,却听见头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是镇西头那座山神庙的方向。
那庙据说建了有几百年,供奉着什么山神,只是早就断了香火,神像被风雨侵蚀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墙皮剥落,房梁歪斜,镇上的孩子都叫它“鬼庙”。林风小时候调皮,曾钻进去掏过鸟窝,被神像上掉下来的泥块砸过脑袋,从那以后就再没靠近过。
可方才那声响,不像是木头朽坏,倒像是……什么东西碎裂了。
好奇心压过了忌惮。林风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山神庙走去。
庙门早就没了,只剩两扇朽烂的木门板斜斜靠在墙上。院子里长满了齐腰深的蒿草,被雨水打得伏在地上,散发出潮湿的腥气。正殿的屋顶塌了大半,露出黑洞洞的梁架,像是巨兽张开的嘴。
方才的碎裂声,就是从正殿里传出来的。
林风握紧了篓子把手,慢慢挪到正殿门口。借着从破洞漏下来的天光,他看见原本供在神龛上的神像,此刻已经碎成了好几块,泥块混着雨水,在地上积成一滩浑浊的水洼。
而在那堆碎泥里,有什么东西正反射着微弱的光。
他走过去,蹲下身拨开碎块。那是一块巴掌大的琉璃残片,边缘锋利,颜色是极浅的月白色,像是冻住的月光。奇怪的是,雨水落在上面,竟顺着纹路滑开,一点都没沾湿。
更诡异的是它的纹路。不是寻常琉璃的冰裂纹,而是一种繁复又规整的图案,像是无数细小的光带缠绕在一起,隐隐构成一个“盏”的形状。林风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琉璃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窜上来,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紧接着,一段模糊的画面猛地撞进他的脑海——
熊熊烈火舔舐着雕花的梁柱,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血腥。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背对着他,站在一片火海之中,青丝被风吹得凌乱。她似乎在说着什么,声音被噼啪的燃烧声盖过,模糊不清。
林风想靠近,想看清她的脸,可无论怎么迈步,都像是在原地踏步。
“……等我……”
女子忽然转过身,隔着摇曳的火光,他似乎看到了一双极亮的眼睛,像是盛着寒星。她的嘴唇动了动,那两个字终于清晰地传了过来,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砸进他的心底。
“等我九世。”
画面骤然破碎,如同被敲碎的镜子。
林风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还蹲在泥地里,指尖紧紧攥着那块琉璃碎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脏狂跳不止,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
刚才那是什么?幻觉吗?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碎片。月白色的琉璃在昏暗的光线下,纹路似乎变得更清晰了些,隐隐有流光在里面转动。方才那刺骨的寒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指尖,缓缓渗入他的血脉。
“九世……”林风喃喃自语。这两个字像是带着某种魔力,在他舌尖反复打转。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破空声从庙外传来。林风警觉地抬头,将琉璃碎片迅速塞进怀里,往神像的断柱后缩了缩。
雨幕中,一道白色的身影翩然而至。
那是个女子,穿着一身不染纤尘的白衣,裙摆上绣着淡淡的银色云纹,在灰蒙蒙的雨里,像是一朵骤然绽放的雪莲。她没有戴斗笠,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白玉簪束起,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雨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下巴尖,却丝毫没破坏那份清冷的气质。
她手里握着一把长剑,剑身薄而亮,倒映着她那双淡漠的眼睛。
林风的呼吸瞬间屏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仿佛不属于这泥泞的凡界,浑身都透着一股“仙”气——是张叔说的,修真界的人?
女子的目光扫过破败的正殿,最后落在那堆神像碎片上,眉头微蹙。她走到碎泥旁,伸出手指,指尖萦绕着一层淡淡的白光,轻轻拂过那些泥块。
“盏魂的气息……就在这里。”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跟谁确认。
林风的心猛地一跳。盏魂?她在找这个琉璃碎片?
他下意识地按住了怀里的碎片,指尖能感觉到那温润的触感还在。不知为何,他不想把这碎片交出去,尤其是交给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女子。
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身,长剑瞬间指向林风藏身的断柱:“谁在那里?”
剑光凛冽,带着逼人的寒气。林风甚至能感觉到那剑气刮过脸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知道自己藏不住了,只好慢慢从断柱后走了出来,双手举起,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我……我路过避雨的。”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女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当她的视线扫过林风怀里时,瞳孔微微一缩,那目光像是能穿透衣物,直直射向他藏着碎片的地方。
“你身上,有盏魂的气息。”她的声音冷了几分,“交出来。”
林风抿紧了唇,没动。
女子眉头皱得更紧,握剑的手紧了紧:“凡界之人,不可私藏修真界信物。速速交出,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和威严,像是习惯了发号施令。林风却莫名地有些不服气,他梗着脖子:“这是我在这儿捡到的,凭什么给你?”
“放肆。”女子的眼神沉了下来,周身的气息陡然变得凌厉,“此乃清霄宗追查之物,关乎三界安危,岂容你一个凡夫俗子妄议?”
清霄宗?林风没听过,但看她的架势,似乎不是好惹的。他悄悄握紧了怀里的碎片,心想实在不行,就趁她不注意跑掉。他从小在山里打转,论跑路,未必会输。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一阵凄厉的兽吼突然从镇外传来,紧接着是镇民的尖叫和哭喊。
女子脸色一变:“是妖兽!”她看了林风一眼,眼神复杂,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先处理他,可外面的惨叫声越来越密集,她最终还是收回了剑,“盏魂暂且寄存在你身上,我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经掠出了庙门,白衣一闪,便消失在雨幕中,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清香,混合着雨水的味道,萦绕在空气里。
林风愣了愣,低头摸了摸怀里的琉璃碎片。刚才那女子的眼神,除了冰冷,似乎还有一丝……别的什么?像是惊讶,又像是困惑。
外面的打斗声越来越激烈,夹杂着妖兽的嘶吼和某种奇异的呼啸声。林风咬了咬牙,也冲出了山神庙。
镇口已经乱成了一团。几只身形像狼,却长着三只眼睛的妖兽正在撕咬着镇民的房屋,它们的皮毛是暗绿色的,爪子泛着幽光,一爪下去,木头就像纸糊的一样碎裂开来。
“是三眼妖狼!”有人哭喊着,“快跑啊!”
可凡人身手哪有妖兽快?一个孩子没跑几步,就被一只妖狼盯上,张开血盆大口扑了过去。
林风瞳孔骤缩,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将孩子推开。那妖狼扑了个空,转过身,三只眼睛死死盯着林风,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林风握紧了手里的猎刀,手心全是汗。他对付过野猪黑熊,却从没见过这种长着三只眼睛的怪物,光是那眼神,就让他浑身发寒。
妖狼猛地扑了过来,腥臭的风扑面而来。林风下意识地侧身躲闪,却还是被妖狼的爪子扫到了胳膊,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剧痛让他眼前一黑,怀里的琉璃碎片似乎感应到了他的危险,突然变得滚烫起来。一股暖流顺着他的血脉涌遍全身,刚才那股温润的感觉瞬间变得炽热。
几乎是本能地,林风抬手,将握着碎片的那只手对准了扑来的妖狼。
一道微弱的白光从碎片中射出,速度极快,瞬间击中了妖狼的额头。那妖狼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瞬间僵硬,然后“砰”地一声倒在地上,化作一缕黑烟消散了。
林风呆住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不远处,正在斩杀妖狼的白衣女子也看到了这一幕,她猛地停下动作,看向林风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那道白光……是琉璃盏魂的净世之力!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怎么可能驱动盏魂的力量?
就在这时,更多的三眼妖狼从镇外涌了进来,而且它们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属于妖兽的、被操控的红光。
女子脸色凝重,她转身看向林风,声音急促:“这些妖兽被邪修操控了,是冲盏魂来的!你带着碎片快走,往断云峰深处跑,那里有清霄宗的结界,邪修不敢靠近!”
她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挥手扔给林风:“这是护身符,能抵挡低阶邪修的术法。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别把碎片交出去!”
林风接住玉佩,那玉佩触手温润,上面刻着和碎片相似的纹路。他看着女子转身冲向妖狼,白衣在血光中翻飞,如同在烈火中绽放的雪莲,脑海里突然闪过刚才在碎片中看到的画面——那个在火海里对他说“等我九世”的女子,似乎也是这样的背影。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和保护欲涌上心头。
“你叫什么名字?”林风忍不住喊道。
女子的身影顿了顿,没有回头,只留下清冷的声音在雨幕中回荡:
“苏清寒。”
说完,她的身影便彻底淹没在妖狼群中,剑光闪烁,杀气凛然。
林风握紧了手里的玉佩和怀中的碎片,看了一眼混乱的镇子,又看了一眼镇外云雾缭绕的断云峰。他知道,从他捡起这碎片的那一刻起,他平静的生活就已经结束了。
落霞镇的雨还在下,冲刷着地上的血迹,也冲刷着一个少年命运的轨迹。
他转身,朝着断云峰的方向跑去。怀里的琉璃碎片依旧滚烫,仿佛在诉说着一个跨越九世的约定,而那个叫苏清寒的名字,如同烙印一般,刻在了他的心底。
前路迷雾重重,但他知道,他必须走下去。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那个在雨幕中与妖兽搏杀的白衣身影,为了那句模糊的“等我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