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光景,于黎昭城而言,不过是几场春雨,数度朝暮。可于镇北大将军谢翎而言,却漫长得如同熬过了几个春秋。
太子派他前往北境巡视边防,虽无战事,但军务繁杂,一来一回便是半月有余。这半月里,他人在边关,心却早已飞回了黎昭城。
眼前是苍茫的戈壁与肃立的军阵,脑海里翻来覆去却都是那道清冷绝尘的身影——她初到朝城时倔强的眼神,她舞剑时的飒爽英姿,她看他离去眼中的痛楚,还有……朝城分别时,他那句未能说完的话和她疏离的态度。
“是不是因我那日的话令她生气了?厌弃我了?”这个念头如同毒蚁,日夜啃噬着他的心,让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边境的风沙似乎都带着她的气息,却又抓不住,摸不着,只余满心焦灼与思念。
终于得以返京,谢翎一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地赶回将军府。盔甲未卸,带着一身边关的冷冽与尘土,他大步踏入府门。却见前院异常热闹,侍从们忙碌地搬运着一些陌生的箱笼物件,像是在布置什么。
他心下疑惑,正欲唤人来问,目光一扫,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陆八!他正指挥着两个小厮摆放几盆新到的翠竹。
“小八?”谢翎一怔,快步上前,“你怎会在此?”
陆八见到他,目光朝向屋内,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将军,您回来了。”
谢翎望向院内,心脏猛地一跳,仿佛被重锤击中!所有的疲惫与风尘瞬间被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所取代!她来了!她就在他的府里!
他甚至来不及细想她为何会来,也顾不上卸下这一身沉重的盔甲,几乎是凭着本能,转身就如一阵疾风般直奔主院而去!沉重的战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急促而有力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擂鼓般的心跳上。
还未踏入主院月洞门,一个清越熟悉、带着些许无奈笑意的声音便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小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小冰翎不爱吃那个甜腻的千层糕。他刚风尘仆仆地回来,肠胃需要适应,先让他尝尝这个桂花定胜糕,清热解乏。这可是我特意从江南带回来的,他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了……”
“小冰翎”……这个久违的、带着亲昵与宠溺的称呼,如同最温柔的羽箭,瞬间射穿了谢翎所有的心防!
他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推开虚掩的房门!
屋内,姜玖璃正背对着门口,站在桌前,手指着一碟糕点对小黑吩咐着。听到动静,她讶然回眸。
四目相对的刹那,谢翎眼中再无其他。他大步上前,在姜玖璃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伸出有力的双臂,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哐当——”沉重的头盔被他随手扔在一旁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将脸深深埋在她温热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那清冽似寒梅、却又独属于她的气息,仿佛要将这半月来的思念与不安尽数吸入肺腑。盔甲冰冷坚硬,硌得她微微蹙眉,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以及他身体微微的颤抖。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在她耳边喃喃低语,如同最虔诚的忏悔:
“对不起,阿九……对不起……”
小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促狭的笑意。他极其识趣地、悄无声息地伸手顺走了几块桌上那碟刚被姜玖璃点名要留给将军的桂花定胜糕,然后像泥鳅一样溜出了房间,还贴心地将房门轻轻掩上。
一出房门,就看见陆八抱着手臂,一脸“我懂”的表情守在院中。小黑勾住他的肩膀,压低声音笑道:“兄弟,别进去了,里面情情爱爱的,咱俩喝酒去”
陆八朝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担忧又无奈的神色,低声道:“唉,将军要是再不快点动作,我这好妹妹,迟早要被李沐白那老狐狸给勾走魂儿!”
“放心,这次将军下决心了!”小黑神秘地眨眨眼,晃了晃手中的糕点。
“走,边喝边聊,跟你说件大事”陆八神秘的跟小黑说。
两人勾肩搭背,拿着“顺”来的点心,嘻嘻哈哈地朝外院走去。
屋内,姜玖璃被谢翎抱得几乎喘不过气,她能感受到他通红的眼圈和极力隐忍的情绪。理智告诉她应该推开他,保持距离,可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那处柔软终究是不忍。她轻轻叹了口气,没有挣扎,只是抬手,略显生疏地拍了拍他冰冷的铠甲后背,语气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小冰翎,你……真的清减了许多。是边关伙食不好,还是将军府的厨子不合胃口?”
她试图用轻松的话题缓解这过于沉重的氛围,却没想到,谢翎抬起头,深邃的眼眸直直地望进她眼底,那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深情与痛楚,他哑声道:
“太想你了。”
如此直白的话语,让姜玖璃心尖一颤,下意识地低下头,躲开他过于灼热的目光,“谢翎,你还没用饭吧?先尝尝我带来的……”
“殿下,”谢翎打断她,目光坚定如磐石,“这几月谢翎想通一件事”
姜玖璃心头一跳,预感到了什么。
“我要继续爱你……”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她猛地抬头,撞进他那双仿佛要将她彻底淹没的深邃眼眸中,避无可避。
“我会带着大哥那一份,我不想躲……”。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阿九,我要和斳琅玥,公平竞争。”
“你……你们……”姜玖璃一时语塞,一个斳琅玥的执着纠缠已然让她心烦意乱,如今谢翎又如此直接地表明心迹,这两个人,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对他们都有情,却不知哪种情更深,更不知该如何抉择,更怕伤了任何一人。她无措地咬着下唇,踌躇难言。
谢翎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伸出手,指腹轻柔地抚过她柔软的唇瓣,阻止她继续伤害自己。“别咬。”
姜玖璃看着他与谢浔有着几分相似的眉眼,心中那份对亡者的愧疚与对生者的情愫再次纠缠在一起,她诚实而艰难地说道:“谢翎,我不想骗你,我看着你总会想到谢浔……。就像刚刚,他也总会这样……。”
“那就把我当成大哥。”谢翎毫不犹豫地回答,目光灼灼。
“你不是他!”姜玖璃摇头,语气带着急切,“你是谢翎,他是谢浔,你们都是唯一的,无可替代的!”
听到她这番话,谢翎心中非但没有失落,反而涌起一股巨大的欣慰与激动。她分得清!在她心里,他谢翎是独立的存在,并非仅仅是兄长的影子!
“大哥若知道,一定也想看到我,能替他,更是替我自己,把你堂堂正正地娶回谢家。”他再次将她拥入怀中,这一次,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融入骨血,“不管你是阿九,还是姜玖璃,我谢翎这辈子,心里只装得下你一人。”
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坚实温度和有力的心跳,姜玖璃紧绷的心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她将额头轻轻抵在他胸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带着无尽的迷茫与疲惫:
“谢翎……斳琅玥……”她喃喃念着这两个名字,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重活一世,从尸山血海中爬出,一步一算计,运筹帷幄,心中原本只装着冰冷的家仇国恨。可这么久以来,谢翎如沉稳包容的流水,默默守护,斳琅玥如炽热耀眼的阳光,执着相伴,他们都是照进她冰冷生命里的暖阳,一点点融化了她心头的坚冰。若说谢翎是让她安心停泊的港湾,那斳琅玥便是引她前行的明灯。这水与光交织的情网,她已深陷其中,又如何能清晰地分辨,哪一种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过了许久,她才轻轻从谢翎怀中退出,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和心绪,脸上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与疏离,只是眼底深处,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软。她抬眸看向他,正色道:
“谢翎,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斳琅玥的,我也知晓。但眼下,我的目标只有一个——复仇,安国。黎昭城风云诡谲,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实在容不下儿女情长的纠缠。”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其他的……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说吧。”
她不再看他复杂的眼神,转身走向桌边,端起那杯尚有余温的香茗,“先吃饭吧,边关辛苦,快尝尝我带的点心。”
谢翎看着她故作坚强的背影,知道这已是她目前能给出的最大回应。他不再逼迫,顺从地走到桌边坐下。
谢翎这才想起问她:“对了,你今日怎么过来的?我这几天就想去看你,但,……。”
他话音刚落,就听院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似乎有人刻意放重了脚步。
两人对视一眼,谢翎眉头微蹙,起身走到门口,猛地拉开房门——
只见月光下,假山旁,李沐白一身月白长袍,施施然转出身形,脸上挂着那抹惯有的、狐狸般的笑容,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他扶着身上的尘土,目光在谢翎和屋内的姜玖璃身上扫过,长身而立,语气酸得能拧出汁来:
“夫人真是让为夫好找啊!夜里不在咱们李府陪着为夫红袖添香,却是跑到这将军府来,幽会你的小情郎?可真真是伤透了为夫的心呐!”
他话音刚落,谢翎脸色一沉,想也没想,“铮”地一声长剑出鞘,冰冷的剑尖直指李沐白!
姜玖璃在屋内听得清楚,无奈地揉了揉眉心,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对着门外扬声道:“谢翎,这只不听话的小狐狸嘴欠得很,替我好好教训教训他,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李沐白见状,夸张地后退一步,嚷嚷道:“殿下!您可不能这么偏心啊!我说冰块,你来真的啊?我可不会武功!君子动口不动手!”
谢翎根本不理会他的油嘴滑舌,剑势如虹,直逼而去。李沐白看似狼狈地闪躲,步法却异常灵活,总能险险避开要害。
姜玖璃坐在屋内,听着外面传来的兵器破风声和李沐白故作夸张的叫声,品着杯中清茗,吃着盘中精致的江南糕点,看着窗外月光下那两个为她“争斗”的、当世最出色的男子身影,心中竟奇异地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心安。
这喧嚣打闹,这醋意横生,这鲜活的人间烟火气……是不是,如果当年她没有嫁入铄国,没有经历那场国破家亡的噩梦,这样稀疏平常却又温暖动人的日子,本应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呢?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圈圈涟漪,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