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包间内。精美的屏风之后,隐约可见另有四位身姿婀娜曼妙的舞姬身影,随着轻柔的乐声缓缓起舞,如同隔雾看花,更添几分暧昧诱惑。面前的桌案上,摆满了她叫不出名字的珍馐美馔,许多食材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远超寻常官员俸禄所能及。
姜玖璃心中不禁冷笑。除了早先见过的王大人和李大人,席间后来又来了几位贵客,皆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但面孔都很陌生,非她前世所熟悉的朝中重臣。袁璩也只是含糊地介绍了一句“这位是曾大人”、“那位是刘大人,付大人”,却并未言明具体官职。
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席间的谈话。这些人一半时间在谈论自己后宅的姬妾、凝香苑的舞姬,哪种美酒最醇厚、哪里又得了什么奇珍异宝;另一半时间,则压低了声音,用着隐晦的词语和心照不宣的眼神,交谈着一些事情。
她谈笑饮酒目光却依旧如同猎鹰般,悄然观察着包间内外的每一个人,每一句谈话,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信息。
姜玖璃心思缜密,从那些零碎的词语——“上家的意思”、“今年的份额”、“运河那边的孝敬”、“东屋近来似乎……”——以及他们提及某些地名、隐晦的词语还有暗藏的官员变动时的微妙态度,迅速在脑中分析整合。
她几乎可以断定,这些人并非松散的利益团体,而很可能都属于同一位“大人物”的派系。而这位幕后的大人物,结合姜仲宸登基后的局势以及这些人的年纪和话语中透出的权势,范围已然缩小。
不是皇叔姜仲宸本人,他无需如此。
那么,最有可能的,便是他那几个儿子中的一个。
大皇子姜弘毅(姜玖璃三王兄)?他母族势大,本身也颇有野心。
二皇子姜成玉(姜玖璃七王兄)?此人看似儒雅,但心思深沉。
或是……三皇子姜成业(姜玖璃八王兄)?他年纪虽小,但母妃近来颇得圣宠……
姜玖璃脑中飞速运转。目前来看,皇叔登基已有数年,太子之位空悬已久,但按长幼和势力,姜弘毅被立为太子的可能性最大!这些人言语间对“东宫”的隐约提及和敬畏,恐怕……他们就是太子姜弘毅一党的人!这凝香苑,说不定就是他们笼络官员、交换利益、甚至结党营私的一个重要据点!
这个发现让姜玖璃心头一凛。果然,才刚回黎昭,便已一脚踏入了这深不见底的权力漩涡之中。她看了一眼旁边依旧冷着脸、对周围暗流毫无所觉的谢翎,又看了看主位上纵情声色的袁璩,心中暗道:或许,从这个蠢货和这个太子党圈子入手,能更快地接触到核心的秘密。
她面上依旧维持着浅笑,与身旁的舞姬轻声说笑,仿佛完全沉浸在这片温柔富贵乡中,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偶尔掠过一丝冰冷锐利的光,如同暗夜中蛰伏的猎手。
包间内,丝竹悦耳,笑语喧哗,暖香混合着酒气,织成一张奢靡慵懒的网。袁璩左拥右抱,与那几位大人推杯换盏,言谈间尽是浮华的吹捧和隐晦的利益交换。
谢翎如坐针毡。他强迫自己维持着冰冷的表象,对身边一切视若无睹,但眼角余光却无法不注意到对面的姜玖璃。
只见阿九此刻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她脸上挂着风流倜傥的浅笑,与依偎在她身旁的那位舞姬低声说笑着什么,逗得那女孩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竟似真有几分情意。她甚至偶尔会自然地伸出手臂,虚虚地揽着那舞姬的肩,姿态亲昵,俨然一个深谙风月场之道的纨绔子弟。
她与袁璩等人的应对也越发娴熟,时而插科打诨,时而又能接上那些隐晦的话题,恰到好处地捧上几句,惹得袁璩哈哈大笑,连连拍着她的肩膀称“小九老弟果然是可造之材!”
谢翎知道,这不过是阿九的伪装,是为了套取情报、融入环境的不得已之举。理智上,他明白这一切。
然而,情感上,一股无名之火却在他冰封的心湖下暗暗燃烧、翻涌,几乎要冲破那层冰冷的外壳!
他看着阿九那纤细的、本应执着于剑与医术的手,此刻却轻佻地搭在风尘女子的肩上;看着那张总是沉静思考、或是在战场上冷静杀敌的脸庞,此刻却洋溢着一种他感到陌生的、浮浪的笑容;看着她与袁璩那等蠢货虚与委蛇,甚至对那些肮脏的暗示报以“心领神会”的眼神……
不自爱。这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
他知道用这个词来形容阿九是多么的不公和苛刻。阿九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局,为了谢家军,为了复仇。她比任何人都更清醒,更自持。
可是……可是他就是控制不住那股莫名升腾的怒气!那怒气是针对这污浊的环境,是针对袁璩等人的猥琐,但更多的,却是针对阿九此刻的“投入”!哪怕明知是假,他也觉得刺眼无比,仿佛某种珍视的东西被玷污了。
他猛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动作幅度之大,与他平时冷峻克制的姿态截然不同。冰冷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丝毫无法压下心头的烦躁。
“啪!”一声轻微的脆响,他手中的白玉酒杯竟被他无意识收紧的手指捏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纹。
旁边的舞姬吓得浑身一颤,惊恐地看着他,又不敢出声。
这边的动静引来了袁璩的注意。他醉眼朦胧地看过来,打着酒嗝笑道:“咦?谢老弟这是怎么了?可是嫌身边的姑娘不合心意?无妨无妨!换!立刻换一个来!定要找个最会伺候人的!”
姜玖璃也注意到了谢翎的异常。她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看到他眼中几乎要压抑不住的冰寒风暴,以及那杯盏上的裂痕。她心中微微一紧,立刻明白过来。
她不能让谢翎在此刻失态!
“袁将军!”姜玖璃立刻笑着接过话头,巧妙地转移了注意力,她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故作豪爽地亮了亮杯底,“我大哥这是酒量浅,怕是有些上头了!您看他那脸冷的,其实是喝多了不好意思呢!来来来,末将再敬将军一杯,多谢将军今日带我等见识这番盛景!”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桌下,用脚尖极轻地碰了一下谢翎的靴子,示意他冷静。
谢翎感受到那轻微的触碰,身体猛地一僵。他抬起眼,对上姜玖璃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深处,依旧是他熟悉的沉静与清明,甚至还带着一丝极快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安抚和无奈。
一瞬间,谢翎如同被冰水浇头,猛地清醒过来。
他在做什么?他差点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坏了阿九的计划!
巨大的愧疚感瞬间淹没了他。他怎么能……怎么能怀疑阿九?怎么能用那种狭隘的想法去揣测她?
他迅速垂下眼眸,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再次死死压回那万年冰层之下,只是周身的气息变得更加冰冷,仿佛能将周围的空气都冻结起来。他松开手,将那只裂了的酒杯轻轻放到一边,声音低沉沙哑地开口,算是解释,也是掩饰:“末将失态。确是……不胜酒力。”
袁璩见状,也不再深究,只当他是真的喝不惯这种场合,哈哈一笑又沉浸回自己的享乐中去。
危机暂时解除。但谢翎心中那点因阿九“不自爱”而燃起的怒火,却转化为了更深的、针对自己的懊恼和一种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复杂难言的烦躁。他只能继续坐在这令他窒息的温柔乡里,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
这场看似堕落的宴饮,于姜玖璃而言,不过是另一个需要谨慎应对的战场。